他却用缰绳拍了一下马背,夹着马腹,往外闯去。
见众人要拦。
她冷笑道:“让他走!他既是要去赴死,让他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见这个半大的孩子,走得那么毫不犹豫,慢慢吐出四个字,“痴人!蠢货!”
这场雨下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隔了这么些年,旧日的馄饨摊依然还在原地,可老板却已经换成了店家的女儿。
十八岁的岑云川再也不需要被人喂着吃饭了,可熟悉的怀抱却依然没有远离。
“陛下,太皇太后回京了。”禁军统领走近,悄悄道。
岑云川与岑未济同时抬头,向城门口望去。
一个盘着利落发髻的女人,在几个护卫簇拥下进了城。
这么多年,那双眼依然如鹰似枭。
她环顾一周,看见了这对父子,于是驾马走近,于马上弯腰看着道:“呦,又抱上了?”
岑云川别过脸不理她。
岑未济坐着,也不言语。
她冷笑一声道:“刚刚城外碰见你二子了,倒是比你怀里这个强多了。”
在岑云川骤然生出怒意的眼神中。
她悠悠朝着岑未济说出后面一句话,“那孩子,像你。”
第三十七章
岑未济伸手按住怀里气呼呼的某人,用温热的掌心将对方的两只耳朵捂上,这才抬眼淡淡道:“不准挑拨离间。”
面色格外严肃而认真。
“哀家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太皇太后看他这副模样,抱臂一脸嫌弃道。
“朕亲手带大的小东西。”岑未济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崽儿,越看越满意,不禁露出得意神色“哪里不像朕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了宫。
岑未济亲自盯着人喝下安神的药,见对方睡熟了,这才将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对方后背的掌心撤回。
“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能见你这副慈父样儿。”太皇太后抱臂道,冷嘲热讽道:“真是稀罕。”
屋里生了炉子,有些热,岑云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搭在塌沿。
岑未济见状,将他的手臂抬起,想塞回被子里。
但睡着了的某人仍是一身蛮劲儿,不肯配合,将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一把打歪后,滚了几圈,被子和人像麻花一样缠住,互相拧成一堆,衣领也被他自个儿拽地松松散散,肩头露出大半来。
岑未济无奈的摇了摇头,嘀咕道:“这睡相,倒真的不随朕。”
好不容易将人和被子拆开,上衣更是揉得一团糟,岑未济一手托着人,一手抓住被子,一低头,就看见了对方露出的肩头上那道足足有一指长的疤痕。
岑云川天生皮肤透白,浑身莹润,这道陈年旧伤蜿蜒在肩头,实在醒目。
岑未济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指,本想要摸一摸那道伤疤,但指尖还没触及,又生生停下,悬在半空,最后一根根地缩起。
他眼里有了迟疑与不忍。
那一年,他与亲随被敌军围在河西,好不容易率领人突围出来后,正是人乏马困之际。
便见这个半大的小子,如天降救星一般,驱着一群马迎面而来。
眼见己方坐骑一匹又一匹的累瘫倒下,后又有追兵死撵,他们知道对方使得就是消耗战术,自己定然无法逃得出去。
岑云川带来的马,正如雪中送炭。
众人高兴地只差原地欢呼。
只有岑未济瞬间变了脸,一把将人从马上拽到自己马上,恶狠狠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要命了吗!?”
岑云川已经在这附近山头里转了几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全是泥巴,为躲避敌军,他不慎丢了干粮,每日只能啃些野果子充饥,唯有这几匹马他疼惜的紧,自己日日钻山头,马却被藏在保险处,今日带了几匹出来碰碰运气,却被一小队巡逻的发现,他正准备将人引入山谷,用前几日埋伏好的山石将路封住,谁知就迎面碰见了岑未济。
他高兴地丝毫不加掩饰,拽拽对方胳膊,又摸摸对方胸膛,确保对方一根头发丝都没损伤后,这才喜极而泣,扑入对方硬邦邦的怀里,叫道:“父亲!”满脸都是重逢后的庆幸与欢愉。
而这道几乎贯穿整个肩头的伤口也产生自那天。
岑未济不知道,这么小个人,身子里到底装了多么大的勇气,居然敢替自己挡下追兵的流箭。
他亲眼见证着,那道伤口历经过,止不住的往外渗血,发乌,一点点溃烂,红肿,人也开始发烧,昏迷,抽搐不止。
最后终于痊愈后,皮下又开始感染,又一遍遍被反复割开取里面腐肉,往进去填补麝香帮助生肌,最后终于变成如今这副,如同一条盘亘在肩头的老树根。
那孩子怕他担心,又生恐因自己伤势拖了众人行军速度,日日只是用厚衣捂着伤口,强咬着牙不敢吱声,还是一次实在疼得受不了,背着人偷换伤药时,才被他发现。
他看见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后面每次割肉除污血和烂肉的时候,这个孩子总是白着一张脸,装出一副不害怕模样,被自己圈在怀里,捂着眼睛,刀划开肩膀时,疼得只抖,却只是缩着眉毛暗暗隐忍,汗流的哗哗,直到最后彻底痛晕过去。
岑未济无数次想,这道伤该在自己身上的。
他才十来岁,又何必经受这样的苦。
岑云川抖,他也抖,两个人相贴的胸膛有着不一样的心跳,却装着完全一样的紧张与疼痛。
“狸奴……”他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地落下,覆在那片丑陋而狰狞的伤疤上。
“狸奴,狸奴……”太皇太后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闻言挑眉道:“你还真把他当小猫崽子养啊。”
被这道不和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回忆,岑未济收回手,将被角再次小心捻好,给人盖严实了。
“董知安,把炉子去了。”他皱眉道,“闷的慌。”
“是。”董知安连忙道。
“朕怎么教养孩子,与你无关。”岑未济道。
“是跟哀家没有关系。”太皇太后啪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怒道:“可他是太子!”
“既是太子,便是我大虞未来的社稷之君!!”
“你当日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誓怎么说的!?你若是忘了,那我便替你回忆回忆!!你说,你岑未济‘不改国姓,不变宗庙,承岑氏祖业,继先帝遗训。’”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
“巧了,我也曾在先帝灵前发过誓,我答应过他!要用我的这双眼替他看着这江山社稷,用我的手的这双手替他守着这万里山河!”
“你既以先帝嗣子身份称帝,便延续的是我岑人江山!太子之位,不是你一人之事,一家之事,是关千秋百代之计,是涉百官万民之谋!”
岑未济的转动着手中的印章。
他突然抬手哗的一声甩了下袖子。
太皇太后看着他,收了声,面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只见他从塌边起身。
缓缓走了下来,道:“出去说。”
太皇太后这才扶着椅子,偷偷松了口气。
两人在偏殿坐下,太皇太后缓了缓神,开口道:“我瞧着他这性子,表面张牙舞爪,实际上是个心软的,就拿陛下此次遣了他老师这事来说,他心里也知道,陛下是不希望他与这老臣们走得太近,只是这中间有元平齐在,他又舍不下心,如今这帮老臣们里有的年纪大了,有的自持有社稷之功,不免跋扈……”
“上次孙雷逾规用了陛下才能走的驰道,陛下要罚他,他便遣他的长子日夜去太子宫里哀求讨饶,太子到底年轻,耳根子软,又来你跟前说情,他随你在军中多年,亦是这些老臣看着长大的,多少有情谊在,如今这点恩情倒成了被这群人挟恩的把柄来。”
“你有心将他和这伙子人剥离。”
“可小猫崽子重情谊。”
“你又狠不下心来。”
“难啊,难!”
太皇太后边说,一边用眉梢小心瞅他。
见他面色平缓,这才放肆道:“你既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那便去了他的太子之位吧。”
“选片富庶安全的好地方,金啊银啊的赏下去,再挑些得用的人跟着,做个富贵安稳的王爷,不好吗?至少能平安到老。”
“你既又狠不下心,又给他如此厚重身份,到头来岂不是害了他。”
“他还小,朕也有得是时间教他。”岑未济道。
“小?!”太皇太后惊道:“他今年十八了吧,哀家十八的时候已经当了两年寡妇,在宫里被下毒,被算计,被逼宫,天天在夹缝里求生,你十八岁已经名扬天下,统帅数万大军,日日在刀尖上舔血度日,先太子……先太子倒有人宠爱,有人庇护,十八岁却死在了烽城!”
“你……是想让他步先太子后尘吗!?”太皇太后终于红着眼,问出这一句来。
岑未济终于抬头,看向了她。
“陛下,太医来回话了。”董知安听着里面动静,小声在门口道。
“宣他进来。”岑未济道。
太皇太后因提到先太子,蓄在眼底那滴清泪滚下,她抬起手狠狠擦掉,然后转身气咻咻的走了,董知安正领着太医进来,跨门槛时没有看见,避让不急,差点被她撞倒。
“太子的身子是什么情况。”岑未济用手支着额头,闭眼沉沉问。
太医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迟疑又为难地道:“回陛下,脉象来看,殿下只是有些伤寒发热症状……但老臣观殿下面色,似有淤伤在身……但殿下又不肯让臣等近身查看……”
岑云川在万崇殿里昏沉沉得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四处灯光昏暗,天色黑沉,脑袋也睡的有些发僵,于是喊了声:“来人。”
进来的却是董知安。
“殿下,怎么了?”董知安问。
“给孤取身衣服来……孤要回北辰宫。”这床榻四下都是岑未济的气息,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是。”不多时,董知安便捧来了岑云川平日里常穿得一套常服来。
岑云川接过时,愣了愣。
脑子努力转了转,这才记起来,之前自己总是在万崇殿留宿,便也在这里备了几套衣服,以备换洗,董知安找来的想必也是之前留下的那几套。
他目光扫了扫殿内。
见四处装饰摆件还是自己上回使唤人折腾出来的模样。
不免又有些黯然神伤。
被外面漏进来的风吹了出去,他瞬间又清醒许多,开始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率性妄为了,君臣到底有别……自己不该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