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第73章

却只能用一道道符咒将所有爱欲关在这皮囊之下。

只是,每次在签文背后,他总是忍不住地偷偷写上两个并排的小字。

松衍。

秋实。

这个名字,还是他与岑未济逃难时候,岑未济随口取的化名。

当时,他仰着脑袋说,“父亲,那我叫什么呀。”

“你?”岑未济倒认真想了起来。

他脑瓜子一转,率先道:“不如我就叫小实吧。”

“为什么?”岑未济问。

“因为松子的果子就是松实子呀。”他天真无邪地回道:“我是父亲的孩子,当然要随着父亲的名字来。”

岑未济宠纵道:“你是爹爹的小果子,那就叫秋实吧。”

若是元平齐看遍了竹签上的字句,即便不知道松衍是谁,但也定能推断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把竹签交还给了岑云川,并起身拜道:“这字迹若是外泄怕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臣便将其余的竹签尽数烧毁。”

岑云川紧紧握着竹签,目光已经有些木然,很久后才道:“您烧得对。”

“确实不该留着。”

他独坐在山头,看老师在熹微的天色中步履蹒跚地走远,一眨不眨的双眼看着对方有些佝偻的背影。

眼眶渐渐湿了。

手中的竹签像是握着手中的炭火一样,烧得他掌心通红,几乎要握不住了。

“老师……”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颤着嗓子,朝着山岗下喊了一声。

元平齐停下脚步于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回头,朝阳覆盖他的半张面孔,而另一半却还在黑暗中,冲他招了招手,“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然后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岑云川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的缝隙中漏出。

天际间那点微弱的薄光照在他不断抖动的背脊上。

这可是一笔一画,一年一岁教他写字知礼的先生啊!是为了教好他,日复一日,寒暑不辍,把他从萝卜丁点大带到如今模样并为此劳白了头发,累弯了腰身的师傅啊!

他那样古板而严肃的人,知道了自己花费了如此心思教大的学生,藏着这样龌蹉难以见人的心思时,该有多么伤心和失望啊!

可即便如此,对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指责,也不是嫌恶,反倒还惦记着尽自己最大努力给自己的学生善后。

世人都说他清正廉贫。

那些金饼他一定攒了很久了吧,为了买回全部竹简,他恐怕把自己一辈子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吧。

一想到这里,岑云川的眼泪再次糊住了眼睫毛。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中带了粘稠的湿意,仿佛一团东西堵在心口,无法出来。

这一刻,他对自己的憎恨的增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都怪他。

是他生出了这样可耻又可恨的念头。

自此再也无颜面对老师。

第五十五章

岑未济背手站在暗处。

远远看着山坡顶。

身后的侍从小心觑了眼他的脸色,看了眼自己手中端着的酒壶,埋头小心问:“陛下,这酒……?”

“哼,他既已喝上了。”他道:“朕何必再去当那不识趣的人?”

他从侍从手中拿过酒,捏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后。

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元平齐走近,他才慢悠悠走出来。

元平齐本走得艰难,抬头见他突然冒了出来,倒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拽住衣摆的手,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安。”

“右相倒和太子真是师徒……情深。”岑未济道。

说罢,抬眼又瞥了眼山坡上的人。

元平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后,没有敢说话。

“倒酒。”岑未济忽然道。

侍从连忙倒了杯酒,送到了元平齐面前。

元平齐连忙道:“臣不胜酒力,已有几分醉意,不敢再喝了。”

“怎么?太子的酒喝得,朕的就喝不得?”岑未济瞅着他道。

元平齐顶着他的逼视。

只得伸手接过酒,拿在手中。

岑未济见他一副犹豫不决样子,故意淡淡道:“右相这是害怕朕在酒里加了东西不成?”

元平齐抬手将酒喝下。

岑未济往回走去。

元平齐跟在他身后。

“端仪跟了朕也有些年了吧。”岑未济道。

元平齐回道:“细数下来,已有十年。”

领导开口追忆往昔,谈论交情,往往接下来要说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元平齐怎么能不知道,但仍是硬着头皮小心回答岑未济的话,两人偶尔开几句玩笑,在旁人看来,君臣相恰,氛围轻松愉悦。

“前几日有个叫韩钊的御史上折子,骂了地方税官,这事你听说了吗?”岑未济忽然话头一转问。

元平齐没有立马回答,略思索片刻后,道:“这些折子都要经中枢院,臣自然知晓。”

“韩钊是遂宁三年的进士吧?”岑未济道。

“是。”元平齐道。

岑未济侧头,“朕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门生?”

“他曾在学问上有所困顿,寻臣解答过几个问题罢了,算不上什么门生。”元平齐道。

“朕瞧着他那本折子,写得不错。”岑未济面容舒缓道,眉眼里似有欣赏之色,“但通篇读下来,倒觉得他似话中有话。”

岑未济笑道:“他这是想骂朕而不敢,所以只能杀鸡给猴看吧。”

元平齐迅速垂下眼,拱手道:“此人仗着有几分才气,便有些轻狂傲物,臣也曾劝戒过他,奈何他年纪轻,听不得臣这些谆谆之言。”

“哦,这么说,这道折子右相事前并不知道?”岑未济瞥向他。

元平齐依然弯着腰,答道:“臣确实不知。”

“那太子可知?”

岑未济又问。

“太子殿下那日看到折子,意见与臣一致,都觉得此人批驳太过武断。”元平齐斟酌着道

“你们师徒倒是默契。”岑未济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韩钊胆子着实不小啊……他是生怕朕看不懂,借着骂税官的事,一说朕扩大税种是于百姓施压,又说朕频繁用兵是祸乱边境安宁。”岑未济道。

元平齐道:“不过是仗着读过几本书,便说些狂纵之语罢了。”

“哦?”岑未济却道:“朕怎么听说,这是朝中不少人的意见?”

元平齐平稳抬起头,看向岑未济道:“此是臣失职,身为右相,竟未能及时掌握朝中动向。”

“右相确实失职。”岑未济道。“朕还听说有人借着六年一次对京中在职官员考核的机会,在京中大搞伐异党同之事,逼着京中官员纷纷站队,此事右相也不知吗?”

元平齐的心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岑未济冷冷道:“朕看右相不是不知,而是太知道了,反倒不敢说出来了,是吗?”

见元平齐沉默不言。

他回头严厉道:“你既已立在了漩涡中心,怎么?还想把太子也拉下水不成!”

去年,南方士人间发生了几件影响颇大的案子,其余波甚至影响了朝中,部分游手好闲的士子和官员勾结依托当地豪绅和氏族的力量,为各种庞杂的势力出头,挑动时局,搅乱人心,并犯下桩桩件件欺男霸女的恶行。

岑未济下定决心,要整顿当地风气。

太子在早朝中推荐了元平齐出自门下的一位学生。

此人素有刚正不阿之名。

岑未济遂应允。

此人去了南方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打压了当地勾结势力,但许是干劲太过足,在处理几桩旧案时,竟用酷刑将当地有几分名望的大族子弟当众打死,这便彻底将当地再也不得安宁。

南地虽远离京中。

背后却有京中之手在后面操控。

有人借此生事,想要将此人彻底弄死在任上,但太子却力保,以强硬态度将人护下。

事情越吵越大,最后甚至波及到了京中,竟成了几派相互斗争的筹码,又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其出身元平齐门下。

元平齐自然也成被攻击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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