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你崇拜他,追随他,将他当成父亲,当成君王。”
“却忘了,你已经大了。”
“已经不再是一个只对他言听计从,乖顺懂事的孩子了,而成为了一个可以动摇和挑战他身份和地位的储君。”
“所以他不得不开始,打压你,修剪你,提防你。”
岑云川干涩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太皇太后却笑了“小子,我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场景。”
“权力面前顾念什么情谊和人常是最可笑的事情,宋帝欲换太子,却因为犹豫不决,被太子半夜买通宫中守卫反杀的故事,你不会在史书中没读过吧?”
“更何况,是你们这样的父子。”
她用手支着马车窗户悠然继续道,“你听说过草原上的一句谚语吗,‘一个锅里煮不下两个羊汤头……至高无上的权力,永远是无法被分享的。”
“你敢赌,你们之间的情谊经久不变吗?”
见岑云川露出挣扎神色。
“你不敢。”她笃定道。
其实刚刚在万崇殿中,当他劈手从岑未济手中夺过了那把剪刀时,就已经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任何感情在交织了权力与欲望后,就无法再保持原本的底色。他曾经所奢望的,纯粹的父子之情甚至君臣之情,乃至更多的东西,都在这样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压轧中发生了变化,权力早就剥夺了掉他们去信任,去接纳,去包容的能力,让他们沦为冰冷的棋子和执棋手。
所以当剪刀内里锋刃的那面刺破他掌心时,他没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的纹路中不断渗出,滴下。那一刻,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很庆幸,庆幸自己挡下了这把利刃。
“你想要护住他人,保住你的位置。”
“需要比现在更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转身,穿过白茫茫的雨幕,看向了轿子中的女人。
“只有你拥有了足够多的东西时,当命运的利刃劈下的那一日,你才有能力替自己,替别人挡下那一击。”
他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吐露出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反问道。
她抬起唇角,看向他,慢慢道:“哀家虽然不喜欢你,但也见不得有人因为愚昧和无知而丢掉性命。”
他撑着伞柄的手握紧。
“好心再提点你一句。”她摆布着手上的护甲,漫不经心地道:“吴克昌要回来了。”
他猛地抬起眼。
“哀家没记错的话,他当年是被元平齐赶走的吧?”她摸着护甲上的宝石,轻佻道。
似感觉到了他看过来。
她身子往前倾了倾,道:“他可是个比岑顾那小子还要麻烦的多的家伙。”
“而且,还深得你那皇帝爹的信任。”
其实细说起来。
岑未济算是吴克昌的杀父仇人,可岑未济依旧把吴克昌收揽在身边,并将其炼成了自己手中一柄极趁手的利刃。
没有人知道岑未济如何收服了这把刀。
就像是这世上的秘密太多,多到人和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猜忌。
岑云川的视线在雨幕中和她交接。
他在她眼里,看见了雨滴更冰冷的东西,比深潭更不见底的漆黑。
可她的脸上却依然还是那副轻松自在的笑模样,像是面具戴的太久融进了肉里,却又太过自然又像是从血中刚生出来一般,那张面孔如此完美的遮掩住了她眼底里全部的真实情绪。
“怪只能怪自己命苦,偏生在这泼天富贵之家……”她挥挥手,示意走。四下戒备生人靠近的侍卫立马收拢,向她聚拢过来,当轿撵在从岑云川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她带着一种怅然又憧憬的语气,嘀咕道,“可越是泼天的富贵,越是惹得人垂涎,这斗起来啊,也越是精彩。”
太皇太后轿撵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他却回头,朝着漫长的宫道看去,路的尽头,是巍峨高耸的黑色殿阁。
那是普天之下。
最能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地方。
是用无数人用鲜血和躯壳铺就填补起来的至高处,也是每个人挤破头互相残杀也要闯进去的地方。
冰冷的雨滴被风裹挟着从四处飘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和发丝上。
从他成为太子那天起,他的人生似乎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便是踏向那权势的最高点。
老师说过。
自古以来的太子,若不能成功登基,那必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女人也说。
他死不要紧,却会害得追随他的许多人跟他一路去死。
岑未济更说过。
岑家的皇位没有不是抢来的,人人都是趟着尸海血河过来的。
他们也许说得都对,可谁也都没有告诉他,这条路该如何去走。
他抬头。
看向灰暗的天空。
最后索性丢掉了手中的伞,任凭雨淋下,慢慢向前走去。
雨从眉骨上流淌而下。
偌大天地,万象皆生,却又好似空无一物。
他茫然睁眼,让雨水冲刷着面容,脑子里有些迷茫的想着,也许一个人生来,有些命运是早就注定的。
如果没有岑未济的庇护,他几乎不可能从乱世里活下来。他若不是长子,就不会如此理所当然的被立为太子。若不是这层太子的身份,他几乎就不可能得到岑未济如此的栽培和另眼相看。正因他前半生所拥有的这一切几乎全都来自于岑未济的恩赐,所以他只能跟所有人一样,小心讨好对方,侍奉对方,可换来的却只有无尽的惶恐与不安。
如果命运稍错一步,他又该如何?
他是否还能如此顺利的拥有这一切?
这一切的答案都显而易见。
他心里清楚,岑未济要得绝不是一个乖顺听话的继承人。
对方一生打过太多的胜仗,俘获过无数的臣民,建立过数不清的功勋。所以注定了,岑未济是骄傲的,自负的,强势的。
他要的后继者,必须要像他一样强大而优越。
而自己呢?
自己又是否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
他想要得,从不止于此。
他想要获得岑未济独一无二的注视,他想要获得就连岑未济也无法否决的权力,他想要获得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想要完完整整得到岑未济的一切。
第六十章
原本来顶元平齐缺的钟老忽然提了辞呈。
别人问起缘由。
他推说自己年老体弱,担不起肩上的担子了,不如早早让贤走人,只有私下里喝醉了,才敢同亲近坦言:“你没觉得,太子与那左相之间,似有些不太对付吗?”
亲近也在朝中为官,自然有所感知,于是点点头。
“这左相乃是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人。”钟商道,“太子与左相虽是有些旧怨,可以他的为人,必会想尽办法从化解矛盾,他确实也是这么做了,听说他日日都去拜会太子,又故意摆出一副愿意伏低做小的姿态,可太子并没有理会他,并屡屡在朝堂上对他近来的行事提出驳斥意见。”
钟商将两杯倒满酒的杯子一起摆在了酒桌上,“打狗还得看主人,太子如此下手,拂的岂不是陛下的脸面?”
亲近做出恍然大悟状,小声道:“天子与太子斗法,您老是怕夹在中间为难?”
何止是为难,一不小心,怕是性命都堪忧咯。
但这些话他没有敢说出口。
太子如今年岁渐长,已不似从前,近来行事做风已见锋芒。但皇帝却依旧正值盛年,对朝堂与百官,以及皇子们的掌控更甚从前,这两位碰在一起,大虞怕是要生大变局,此时若是不小心卷入其中,只怕是不死也得脱身皮,所以不如早早退休容养来得安心。
钟老一走。
朝堂上对他右相位置的争斗,很快就进入到了白热化程度,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对此位置的人选似有安排。
可皇帝却迟迟不发话。
这样的沉默,使得各派都看到了可趁之机。
从庆安元年起,半年内,朝中走马观花竟换了三任右相。
任谁都能看出来。
朝堂已如热火烧锅,表面看似平静,内里早就开始沸腾。
和尚寄禅进宫陪皇帝下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往日里,陛下能记起贫僧的次数,一年不过两三次罢了。”和尚看着皇帝捻着一枚黑子,仔细瞧着棋盘的模样,打趣道:“这半年来,倒像是离不了贫僧一般,恨不得日日都传召,这宫中美人如此之多,怎就没有一个解语花,能陪陛下下下棋解解闷的?”
岑未济不理睬他。
只一门心思在棋局上。
“再不济,还有太子殿下。”和尚道:“贫僧听说殿下棋艺非凡,陪陛下过招自是比贫僧这半路出家的强上许多。”
“话怎如此多。”岑未济不悦道。
和尚抻着脑袋瞅了瞅对面的人,道:“说起来,太子似乎许久都没有入宫了,从前陛下还常与贫僧抱怨说,这太子整日黏在万崇殿中不走,死活不愿去自己的属苑,这才几年时间,倒换了一副光景。”
岑未济抬眼,慢悠悠晃了他一眼。
他连忙一缩脖子,乖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