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最后生事的居然另有其人。
其实选择鹤丘,是因为此地地形颇为复杂,一百人隐蔽其中,无论是游击还是突袭还是攻守,可以使用的战术非常多。
鹤丘的山下便是那晚他专程探过底的庄园。
他立在隔壁的山岭上,已经可以俯瞰清庄园残破的院落,“什么情况。”
“他们带了一百人,先占了庄园。”裨将回答道。
岑未济竟真的信守了承诺,而且事先选择了守方,更是将相对容易的攻方位置也让给了他。
岑云川深一口气,浑身上下紧张的像是绑满了石头一样。
他轻轻挥了挥手。
让自己的人先隐蔽起来。
可他稍微一观察,立马发现了不对,“你在右边山垭口处安排了弓箭手?”
裨将过来,看了眼,纳闷道:“没有啊。”
人手太少,他们已经精简了再精简,哪里还有精力去安排埋伏。
“那是怎么回事?”
岑云川看了一圈,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黑压压的山林里。
藏着的不止有千人。
“你去。”他的声音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把领这支队伍的人给孤找来。”
裨将犹豫了一下,不敢确定这个时候是否应当去执行这个命令。
“快去!”岑云川吼道。
裨将看他一副快要杀人的模样,连滚带爬的跑了。
岑云川怎么也没想到。
来得人会是韩上恩。
对方平日里穿文臣的衣服惯了,如今换上了一身战袍,倒真的和往日里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就连神色都坚毅很多。
“解释。”岑云川盯着他道,只吐出了两个字。
韩上恩却从容跪下道:“臣十几岁便开始跟随殿下,侍奉殿下的时间比侍奉自己亲生父母的时间还要长,每每看着殿下受了挫难,臣比您都要难受上万分。”
“若是让臣眼睁睁看着您败于今日,臣决不能接受。”
他郑重的行了叩拜大礼道:“所以,臣只能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攘助殿下。”
“你带了多少人?”岑云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三千人。”韩上恩坦然承认道。
这个数量杀死百人,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你疯了吗?”岑云川问。
韩上恩却静静抬起脸,文弱的脸上全是果决,“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殿下自今日事成之后,将臣千刀万剐,臣亦无怨言。”
“韩上恩!”岑云川气道要站不稳了,“让他们撤走!”
韩上恩却道:“来不及了,殿下。”
他从袖中掏出岑云川的印章和调兵的令牌,双手奉上,“盖过您印章的手书已经发给了每个将军,令牌也给他们看了。”
他看着四处严密的埋伏,慢慢站起身眺望道:“他们清楚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一百个首级,一个都不会少。”
庄园内。
岑未济坐在唯一一张还没破损的太严重的椅子上,正翘着腿,一点点的擦拭剑刃。
“小九。”他道。
一个大高个的小伙子立马跑过来,抱拳道:“陛下。”
岑未济继续擦剑,挑眉问“舆图看完了?”
小九摸了摸脑袋道,紧张道:“看,看完了。”
“好。”岑未济放下剑,道:“那朕便考考你,你说,太子为什么将韩熙放在蒲城这个地方?”
小九拿着舆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镇。
看了老半天还是不知道其中关窍,“为什么啊?”
他招招手。
小九赶紧拿着舆图小跑过来,岑未济指了指舆图上的点道:“蒲城,周边乃是梁峁地形,中间形似一个口袋,若是此番太子赢了,便可用这十万人将口袋扎住,困死朕的五千人马,若是输了,亦可迅速凭借复杂地形,快速从右面唯一水道撤离,再将沿路桥梁码头烧毁,带走全部船只,退守至凤安,便能保全现有兵力。”
“傻小子,知道了吗?”
小九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神色来,“哦~”
岑未济敲了敲他的脑袋,不知骂了什么。
小九吃痛,立马捂着脑袋一蹦三尺远道,嘴里嘀咕:“您家的小子倒是什么都学会了,这不转头就跟您干上了?要我说,还是什么都不会的好……呜呜呜,拉我干什么。”
“陛下。”有人从洞开的大门处进来道。
小九和一旁拉住他的侍卫不敢再继续吵闹,赶紧退下了。
“外面至少有近三千人。”来人报。
岑未济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忽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丢掉了手中擦剑的白布。
他起身,踱步转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后面高堂上挂着的那副已经破损非常厉害的绢画上。
上面隐约可见画了四颗火红的柿子。
代表主人家希望四世同堂,阖家如意的美好愿景。
许久后,他从残破的画卷上收回了目光,垂下眉睫,低头握起桌子上的剑,手指慢慢摸着锋利的剑刃,清亮的剑刃上倒影出他似笑似怒的眉眼,“朕的狸奴。”
“终于长大了。”
他没有转身。
背对着众人,沉声道:“众将听令。”
“末将在。”
屋中百人齐刷刷道。
他抽出了剑。
“随朕,一道杀出去。”
第六十八章
便是天算尚有遗漏,更何况人算。
岑云川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像浪潮一样涌下的士兵,看着漫天带着火光的箭矢如骤雨般落下,无力地想着,眼前的乱局到底该如何收场。
“你可知古往今来,靠弑君者有几人能得善终?”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神采。
韩上恩看着他,眼里露出担心的神色。
岑云川却惨淡一笑,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无一人。”
韩上恩沉默地垂下眼睫。
“韩上恩。”岑云川低头看着他道,“孤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替孤选了这么一条没有退路的出路?”
韩上恩的脸上终于露出惊惧的表情来,张眼看向面前的太子。
可岑云川刺向他的目光太过薄凉,似一场秋雨,让他周身一下子生出了彻骨的寒意来。
最后在他的注视下,岑云川伸手慢慢的挪向了腰间,将长刀抽出来后,侧过头无声地看向了山下宛如人间炼狱般的血肉骨河,一双眼里映照出千万火光。
那张脸上既又悲悯又有沉痛。
他的神色是困顿的,迷茫的,犹豫的,更带着一种深深的痛苦与不安。
韩上恩知道。
是自己让面前之人陷入了如此的复杂而难以抉择的境地里。
可这本就是他的初衷。
直至此刻,他一点都不后悔,即便知道最后的代价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亦有责任在最危急时刻替对方做出一个近臣应该做的抉择。
他和岑云川都知道。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盯着岑云川手里的剑,满脸紧张地等着对方做出最后的决定。
可岑云川却只是回头朝着山野间吹了个口哨唤来了坐骑,翻身上了马。
邬津似感知到了主人的焦躁和愤怒情绪,还未等主人下令,已经撒开蹄子往战场中心奔去。
“殿下!”韩上恩一时也弄不懂他的想法,一骨碌爬起来,跟着跑了几步,撕心裂肺追着喊道。
“大,大人……”周围人也一时搞不懂状况了。
“保护好殿下。”两条腿自然是追不上四条腿的,韩上恩扶着膝盖,急喘了几下后咬着后槽牙道。
岑云川一路用剑格挡开随时随地落下的箭矢,奔至火光深处。
他看到了岑未济的身影。
对方带来的这百人不亏是多年沙场历练下来的边军,左右率卫虽仗着人数众多,竟也未能将其击溃。
对方虽然被团团困住,却仍能靠着坚挺的意志和狠戾的身法,不断突围出新的出路。
岑云川勒住缰绳,跃下马背,拍了拍邬津的脖子,示意马儿赶紧找个藏身处躲好,他自己则跨过数不清的尸体和残肢朝着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