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破天荒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走到今天这一步,朕难辞其咎。”
岑云川抬头,泪眼茫然看向对方。
“爹爹跟你认错。”岑未济道。
“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这一刻的岑未济温和地太过不真实,岑云川甚至都要以为,这又是对方的伎俩。
因为那双眼里就像是有潺潺溪水在月光下流动一般。
他几乎要不由自主的说出放弃时。
差点就要一头栽倒进那汪水中时。
突然猛然清醒过来。
那不是真的水面,那只是个虚幻的倒影。
“不好。”他再次咬破舌尖,用疼痛提醒着自己道。
下一刻,岑未济猛地起身,眼里有失望更有愤怒,那滚动的溪流瞬间就变成了一场暴雨。
雨声喧嚣。
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他变脸变地太过突然,周身的凛冽气息跟着暴涨。
杀气也毫不掩饰的全都释放出来。
他一双眼牢牢盯着面前之人,就像是在看手到擒来的猎物一般。
“那你便想好。”
“自己是否付得起恣意妄为的代价。”
他的语调冰冷而无情,像是阐述某个既定的事实。
说罢。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我曾经想过……想过自己登上皇位,应当是什么样子。”岑云川冲着他的背影,终于喊出了自己心底里的话,“大概……会像你一样吧。”
岑未济脚步顿住。
却没有回头。
岑云川躺倒在原地,看着梅花在月光下洋洋洒洒。
他忍住。
不去看那道背影。
忍得脑子开始轰鸣,血液开始逆流。
他渴望岑未济。
可内心深处,他亦渴望皇权。
人对权力的拥有,是一种本能,比爱欲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冲动。
就连韩上恩都以为他做出这条选择是一种无奈之举,可只有夜深人静时,他眺望向万崇殿方向时,血脉里的热切与渴望骗不了人的。
他放不下权力,亦放不下岑未济,更放不下身后千千万万的人。
可世事诸般又怎能皆称了他的意?
过多的贪念如引火烧身。
走到今天这一步,说情势逼人也罢,受人所迫也罢,但终究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他自己,是他自己选择踏入了这无间业火地狱。
第六十七章
岑云川独自一人坐在河边。
像是在听流水声。
太皇太后走过来,靠着一颗歪脖子枯树,抱臂看着他道:“明日的事都准备好了?”
岑云川摇了摇头。
“你怕了。”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了然道。
她说得十分笃定。
岑云川用手中的一截枯树枝来回拨动着河滩上的石子,低着脑袋反问道,“你真的觉得我能赢得了他?”
“不然呢?”她冷笑道:“你还有得选吗?”
她抬高头颅,继续道:“自古以来,凡造反者,要么赢,要么死,你觉得跟着你来邺城的这十万人都是来赴死的不成!?”
他捏紧枯枝,没有说话。
见他露出痛苦而犹豫的神色,她慢慢站直了身体道,“本宫曾说过,你与你父亲并不相像。”
岑云川抬脸看向她。
“你知道你们最不像的地方是哪里吗?”她问。
他没开口,但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疑问看向她。
“岑未济这个人,最可怕之处是他做事情凭的从来都不是感情,若一个人对他的大业有所帮助,他便能放下身段,奉上最大的诚意,若一个人失去了价值,就会被他毫不犹豫的放弃……他的那颗心,冷硬的就像是一杆铁称,上面只有利益和筹码。”
“可你不同,你就像是个从小被溺爱大的猫崽子,看着张牙舞爪的,却毫无危机意识,对人性的残酷缺乏预见,对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报有期许和责任感。”
“所以,当你眼睁睁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丢掉性命时,你的内心变得极度的痛苦和焦虑,反抗意识和保护意识逐渐占据了上风,让你失去了对时机的把握,别人稍微煽起小小一点火苗,便能将你这簇干草彻底点燃。”
他道:“那你为何还要跟着我一起来。”
她低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后,才模棱两可道:“也许几年后,本宫不说你也会明白的。”
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倒看向营地,大多数人都已经歇息,军营里出了偶尔巡逻的守卫外,几乎已经不见人影。
“我知道……”他自言自语般道,“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造反从来都没有彻底准备好了那一刻。”她目光锐利地道,“你既打了清君侧,除佞臣的名义,便要一杀到底,彻底拿下皇帝,将形势彻底扭转到你这边来。”
“你身后这十万人到底是谋逆之徒,还是忠臣良将,都要看你明天这一下了。”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所以,你必须赢。”
回到营地,她并没有去帐篷里休息,反倒去了韩上恩的居所。
韩上恩被守卫叫醒,随手披了一件衣服,端着烛台出来,见是她,连忙弯腰行礼道:“娘娘万安。”
太皇太后缓步走进帐篷。
她坐下后,摆出一副反客为主模样,点了一下一旁椅子道:“坐。”
韩上恩哪里敢坐,几下穿好衣服,恭恭敬敬站好。
她这才道:“大人也没怎么睡着吧?”
韩上恩苦笑道:“如今这情形,便是心再大,恐怕也安寝不得。”
“你跟了太子多少年了?”她忽然问。
韩上恩不知道她为何提及这个,还是一板一眼回答了,“约莫有十年了。”
“殿下既将你视为心腹,时刻将你带在身旁。”她慢悠悠地道:“你便要发挥近臣的作用。”
韩上恩不解的垂眸看着地面。
“若是主子思虑不周的地方,做臣子的便要努力去补这个缺。”她继续道,“是不是?”
“自然是,不过娘娘的意思是?”他有预感,太皇太后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这个时候专程来找他,怕是有天大的事要商量。
果然。
对方接下来的话,几乎要惊掉了他的下巴。
他连忙叠声急道:“不可……不可,这是弑君啊。”
甫一说完,他立马警觉的收低声,生怕被谁听了去。
太皇太后神色却四平八稳很多,喝着茶道:“太子如今干的事,对外可以说是清君侧,可你我皆清楚此行是奔着什么去的。”
“若是太子此番不能登上大位,本宫倒是无牵无挂,但像大人这样的,家眷仍在京中和州府的,只要一败无辜的妇孺幼子顷刻便要跟着身首异处。”
“可怜啊。”她叹道。
韩上恩眉色坚决,道:“臣当年是陛下亲自选出送与太子身边去的……臣便是九族皆灭,也干不出如此背主弃义之事。”
看他拒绝如此果断,太皇太后却一点都不急,仍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如今太子尚能和皇帝对峙,只因皇帝此番只带了不到五千人来,边防诸军仍守在四处,还未闻风而动,他们可都仍效力于陛下。”
“若是不能将皇帝趁机除掉,便是将左右率卫和南衙禁军,以及韩熙那十万人全都加起来,都不够一个吴克昌打的,更别说到时皇帝一声令下,四方皆动,到时我们便只能被瓮中捉鳖。”
“可若是皇帝身死,如何对外说道原因和经过,还不但凭我们一张嘴的事,太子如今又有将近二十万人相护,我们有了足够时间,便可以慢慢将边军和府帅们一一安抚,再将不听话的除掉,到时自可稳稳当当渡过危机。”
韩上恩边听,眉头越皱越紧。
瞧着他这副样子,太皇太后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无需她细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只是因为知道太子心地仁善,绝不会亲手弑君,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不敢多舌。
如今既被太皇太后挑明了,他也不再遮掩,叹息道:“虽是天家父子,陛下与太子到底是有几分骨肉之情在的……”
“骨肉之情?”太皇太后冷漠道:“只怕到时是敲骨吸髓之恨吧。”
“你若真为太子着想。”她走之前状似无意般的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太子印章和令牌,最后道:“便趁着天明之前,想想该做些什么才是真的为他好。”
岑云川走之前,特地带走了南衙禁军中的所有关键人物。
对这个女人,说到底他还是有几分不放心的。
南衙禁军又是她的亲随,若是他前脚走,后脚对方生事,只怕到时要左右难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