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呼吸一窒,浑身瞬间僵直起来,仿佛被掀下的不是帽子,而是他那脆弱不堪的自尊一般。
他睫毛无助的颤栗着,一双眼似是畏光般,靡丽的半阖着。撑着身子的手掌慢慢收紧,布满细小伤口的指腹磨过粗粝的砖面,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他难堪的垂下脑袋,想收缩回自己的壳里。
可岑未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反倒用灯杆一点点抬起他的下巴,将他此刻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表情尽收眼底。
“吴克昌。”
“末将在。”吴克昌抱拳道。
岑云川被迫抬起头颅,但不敢睁眼,眼睫颤的像是一只被蜘蛛网黏住了羽翼的昆虫翅膀似,脆弱的羽翼带着随死挣扎的无力感。
“传朕旨意。”
“凡太子身边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走。”
“敢反抗者,一律就地斩杀。”
他每说一句。
面前的这张脸就要跟着更加灰败几分,最后好像要彻底破碎了一般。
他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蹲下身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知道自己刚刚又犯了什么错吗?”
岑云川睁开眼。
猝然和近在咫尺的深灰色眼眸对上,吓得心口一悸。
脑中更是彻底空白。
“其一,什么‘清君侧’……”岑未济不屑的哼笑一声,“你应当对着天下人说,朕刚愎自用,毒蝎心肠,有桀虏之态,而无仁君之德,污国虐民,毒施人鬼,德不配位,理应天诛而地灭。”
他用的每个字眼,狠戾又恶毒。
“只有将朕从纲常伦理上彻底绞杀,你才会有真正上位的机会。”
“可你却没有。”
他的目光玩味而轻松,好似在说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其他人一般。
但岑云川依旧被他吓得一双黑漆漆的眼仁跟着抖个不停。
“其二,你该舍了左右率卫,跟着韩熙北上。”岑未济伸手,摸过他沾着血的脸颊,最后指尖停留在了那发红的眼角处,“北地本就是韩熙的大本营,再加之有天险可依,再和朕周旋个几年,不成问题,你或许还有翻盘机会。”
“可你放弃了。”
“其三,也便是朕刚刚说的,你犯下的又一个错误。”
岑云川眼角被他用拇指撵过,那抹红被加深后,似更艳丽。
“你不该在朕说出旨意时,露出那样的表情。”
几乎让人一眼便看穿了心思。
“上镣铐。”
他骤然松开手,起身后吩咐道。
失去了支撑,岑云川猛地跌伏在地上,受了伤的胳膊撞到砖面,痛的他眉头一皱。
还没从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人拉起,往脚上和手腕上套上了结实的玄铁链子。
眼睛也被再次兜头蒙上。
那链子间的长度十分有限,岑云川每步只能挪动很小的范围,手更是无法自由活动。
他虽看不见,却也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种像是被扒光了任人指指点点的情形,让他有种心死莫过于此的绝望感。
可他现在却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既成了阶下囚。
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最后他被丢进了一个像马车一样的地方,然后跟着车厢一起颠簸起来。
无尽的黑暗侵袭而来,就像是跌入了水中一样,让他有种自己几乎要被溺毙了的感觉。
他虽然已经尽力把自己团成一团。
可对周围的未知,依然让他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感。
他刚伸出手指,铁链立刻就叮叮当地响了起来,下一瞬,门好像被打开了。
有风吹进来。
似被人短暂的观测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门再次被严密的合上。
风也彻底消失了。
岑云川不敢再动,只能贴着冰凉的铁板,缩在角落里。
似知道他不会吃喝一样。
一路上也没有人进来送饭送水。
力气和意识流失的很快,岑云川逐渐开始数不清时辰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天。
他时而昏睡过去。
又时而又清醒过来,一遍遍地听着车辙发出的轱辘声音。
最后一天。
他似乎听到了钟声。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
那钟声混着他的心跳,在他耳边咚咚地响。
最后他反复确认很多次后终于确定,那是真的钟声——他们回宫了。
从马车上下来时,连日的蜷缩与饥饿让他的双腿好像废了一样,怎么也站不稳,他努力想要保住最后的体面,可腿却怎么都使不上力,只能让他更加的狼狈不堪。
他急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快要绷起。
最后还是被拦腰抱起。
再次落入熟悉的怀抱,短暂的怔忪过后,他终于一点点的放松了下来。
可这样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被酒水短暂麻痹出的醉意,只是稍微的醺然过后,便是更加漫长的清醒与苦寂。
他将脸不由自主地贴进对方的怀里,深深的埋起,想要借此躲避着那些看不见的打量目光和听不到的闲言碎语。
此时此刻。
这个怀抱就像是风雪中的一隅洞穴。
他想永远躲藏此间。
最好再也不要出去。
可他却忘记了,自己正在淋着的风雪亦来自于这个怀抱的主人。
岑云川不知道自己被安置在了哪里,他被放下后,门扇很快关起,四下又变得极度安静起来,他从生下来起,身边便是热热闹闹的,前前后后永远都跟着不少人,像如今这样,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感觉,倒是第一次体验。
他甚至连烛火的声音都听不见。
在路上时,还有马车声音陪着他,可到了此处,真的就只剩下死寂。
他实在心慌的厉害,只能掰着自己的指头玩。
骨骼发出的脆响,似乎稍微驱散了这令人痛苦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才再次有人进来。
眼睛被蒙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来得又是谁。
只能听见一点碗碟碰撞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进来送饭了。
等人走后。
他试探着往前面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瓷碗。
再往里面探了探,指尖触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是温热的米粥。
他收回指尖,继续坐在地上,刻意忽略掉那碗粥。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人在饥饿时候对食物的渴望和在濒死时那本能的求生意志,饥饿反而放大了嗅觉,那米的香味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去。
在他一遍遍被分泌出来的口水和空荡荡的肚子折磨的痛不欲生后,还是屈服于本能,双手伸过去,捧起粥碗,喝掉了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米粥。
喝完后,他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有人再次进来收回了碗。
这放在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打小就在岑未济的锻炼下,即便是在休息时也保持着几分警觉来。
所以他睡觉向来很浅,一点风吹草地都能让他提前醒来。
可当他彻底沦为囚犯后,反倒睡了一个怎么也无法被打扰的好觉。
他睡饱后,靠着墙壁,开始继续思索起来。
既然岑未济已将他带回了京中,想必对他的处决意见很快便会正式下来。
他也渐渐打消了饿死自己的念头,每日送来的吃食都照常吃下。
许是见他没有自己再折磨自己的念头。
每日的照顾似乎变得和更加精细了起来,饭菜也从白粥小菜逐渐见了荤腥。
某一日,他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热茶时,忽然听见近旁有个略上些年纪的内侍,着急的问:“殿下,可曾烫着?”
茶水刚煮沸,自然是烫的。
可岑云川却将通红的指尖缩回袖中,忍着上面火辣辣的疼意,面上不显分毫,“无事……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他已是罪人,又如何再担的起这份尊荣。
那内侍却不像是其他来的那般小心谨慎,避他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好似生怕与他有了什么瓜葛,每每放下饭菜东西后就忙不迭的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