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舅舅回来了吗?”岑未济一边在太监侍奉下洗手,一边问。
岑韬听他提起自家小舅舅,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舅舅本是跟着一道来的,只是他暂时没有官身,不得进宫面圣,所以留在宫外等我。”
“他在南地待的也有些年头了。”岑未济边擦手边道,“传他进来,将那边的事给朕讲讲。”
听他说到南地时。
岑云川目光忽然一动。
知道岑未济恐怕又要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可随即他又自讽的一笑,自己如今还是待罪之身,又是一副残躯,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一柱香功夫后。
一个玉雕雪砌似的人物从门外走了进来。
岑云川不由看过去。
来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还未开口,便可知其见识不凡,学识不浅,那股书卷气像是入了骨,再从骨缝中滋滋往外飘了出来。
“草民宋庭鹤,叩见陛下。”
岑云川听岑未济不吝夸赞的谈及了对方的文章的所见所闻。
而宋庭鹤又那样自如的,磊落的倾耳听着,脸上露出崇敬又舔慕的神情来。
岑云川的掌心一点点收紧,最后慢慢抬起头。
殿内的光束只有一道不小心钻进岑云川所处的黑暗中。
他看着那道光。
嫉妒的快要发狂。
见那两人只因岑未济短短几句话,便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来,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般。
他那颗早就攥紧到极致的心脏又蓦然彻底松开了。
这一刻,他忽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同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的他也会因为对方的只字片语而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世事轮回,时间往复。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场景何其相似。
只是主角换了罢了。
他有些乏力的泄了全身的劲儿,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不由想到,这样的穹顶,这样的雕梁,又曾无声见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世事如斯,谁又能真的逃得过——不过又是一条使出浑身解数蹦跳着试图咬钩的鱼儿罢了。
岑韬出去时。
小心抬头朝着屏风后投去一瞥。
却看见岑云川正含笑盯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张张张合合的嘴上,费了好大力气,才猜出那两个字是,“谢谢。”
他有些费解的扭回脑袋。
一时间,脑子里钻进去很多念头。
正有些困惑时,忽然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谢谢的真正含义。
他面露悚然,再次回过头,却看见岑云川依旧瞧着他。
只是这次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岑韬当场汗如雨下,猛然意识到岑云川知道了……知道了是自己派人投的毒了。
他脸白得像是得了疟疾一般。
就连一旁的宋庭鹤都止不住疑惑道:“见陛下用得着如此紧张吗?怎么面色差成这样?”
岑韬却反手抓住他道,“小舅舅,若是我惹了祸事,你会救我的,对吗?”
宋庭鹤被他抓着,又听见他竟如此胡言乱语起来,一时有些害怕起来。
“不,我应该去找三哥,三哥肯定有主意。”岑韬放开他,跌跌撞撞往宫外跑去。
半夜。
岑云川便听见外面似乎有凄厉的喊声,在寂静的雪夜尤显得可怕。
“怎么了?”他本就没有睡踏实,侧过头问。
长宁也听见了,看他要起来,连忙将人按了回去,从一旁端起灯道:“殿下就不要起了,奴婢出去看看。”
岑云川见她只穿了单衣,连忙提醒道:“姑姑,披件衣服再出去。”
片刻后,长宁一手护着灯,回来了。
她在床沿边小心坐下,低声道:“是五皇子,在外面求饶……风太大,奴婢只隐约听到了几句“求陛下开恩,是儿臣一时受人蒙蔽,鬼迷心窍什么……的。”
两人正说着话。
门口响起几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岑云川点了下头。
长宁赶紧去开门,将人引了进来。
是万崇殿新的领事太监。
他作揖后道:“咱家见殿下这里亮了灯,知道殿下怕是被扰了安歇,特地来看一眼。”
岑云川似笑非笑道:“陛下让你来的?”
对方不说话了,只是拘谨一笑。
岑云川也不难为他,刚好就着刚刚的话问,“岑韬怎么了?”
“五皇子……哦,不,庶人岑韬觊觎储君之位,竟勾结宫里的逆贼给殿下药中投毒,陛下降下旨意,褫夺他的爵位和封号,贬为庶人,圈禁西宫。”那太监小心道。
岑云川闻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许久后却是唏嘘一声道:“呵,又疯了一个。”
求饶声并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宫里又恢复了贯日已久的死寂。
岑云川却再也睡不着了,靠在床上,看着雪落下时在窗扇上留下的影子出神。
“殿下不困了吗?”长宁又点起一盏灯,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的床边的脚踏上问。
岑云川摇了摇头,很久后道:“他遣人来,哪里是为了安抚,分明是警告……”
他说着,话里已是酸涩,“他定是知道了我通过沈宁的手,想要除掉岑韬……”
“所以专程来警告我。”
他越说,心里越酸困。
真是一步错,便步步错,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日。
仿佛真的就只剩下无尽的猜忌。
果然,天一亮。
宫里出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将三皇子岑勋封为亲王。
而另一道来了岑云川这里。
岑云川边喝药,边问,“他什么意思。”
“陛下说,殿下若是觉得宫里住的拘束,可以自己选一个去处。”来传旨的小太监小心道。
“拘束……”岑云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在哪里又不受拘束……”
最后他苦笑一声道:“我如今在宫里住着实也不太合适,若是死在此地,甚是不吉利。”
“他既不想再见我……那便去小檀寺吧。”
宫人们很快便收拾好了东西。
小檀寺不远。
半日路程便可到,岑云川选择当日就出发。
出宫的路上,却遇到了前来领旨谢恩的岑勋,他远远看见岑云川的轿撵,特地从马上下来,躬身道:“太子殿下。”
岑云川听见这声称呼,难得露出几分好奇神色,掀开窗帷。
看见雪地里站着的少年。
他上下打量一眼,道:“你是?”
“臣弟岑勋。”岑勋一板一眼道。
“哦。”岑云川又变得兴趣缺缺,“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
“陛下并未废殿下太子之位。”岑勋道。
岑云川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像是第一次发现。
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兄弟。
可他并没有观察太久,便挥挥手道:“走吧。”
等岑云川一行人走远后。
岑勋才收回目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两人。
一个朝着山郊的荒僻寺庙而去。
另一个却朝着权力中心的万崇殿而去。
而宣和殿后殿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