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是这样祈求。”
他伸手轻轻帮佛像拂掉周身的积雪,然后指尖一点点摸过佛像的脸庞,目光眷恋而痴狂。
“你的面容在这尊佛像上也越发清晰。”
“当我抬头在佛像脸上看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目光时。”
“我终于知道。”
“谁都饶恕不了我的罪孽了。”
他语气轻松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除非我死了。”
第七十六章
面对太子的疯癫之语,岑未济道:“自你五六岁起,朕为你遍寻天下名师,为你授业解惑,何以将你教至如此?”
岑云川听他这样说,却只是低头捡起地上的剑,拿在手里把玩,讽刺笑道:“名师?”
其实不怪他如此质疑,就连元平齐有时候都看不过眼岑未济从前的桩桩件件举动。
从岑云川口齿清楚那一日起,岑未济便开始亲自教养他读书写字,后面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就只能遍请名师到军中授课。
比起别的父亲,岑未济在学业上,堪称一个绝对的严父。
师傅全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来了之后所讲授的内容也必是经过他首肯的,若是超出了或者遗漏了他的指定授课范围,轻则丢了课酬,重则要和学生一道挨板子,所以师傅们只能按照他的安排,战战兢兢的为小公子授课。
岑未济有时还会突然抽查上课的情况,回来了后便偷偷站在窗缝外或者营帐口上,窥探里面的情形。
一日,几个孩子在桌子下面传小纸条。
被他逮了个正着,唯独岑云川一人被罚了,当他抄书抄到第一百遍,眼睛涩的像是进了沙子似,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明日再抄吧……我已经背下了……”
岑未济端坐在一旁,正在看军报,头都未抬一下,张嘴便是无情的两个字,“继续。”
岑云川只得满脸不开心得认命抄书。
最后两父子熬了个通宵,等天亮其他人起床吃早食的时候,岑未济还在一张一张检查他一晚上的成果,稍有不对和敷衍的地方,便是一记手板子,“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约束你?”
岑云川摇摇头,虽然困,但是还惦记着昨天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今天去逛集市买蝈蝈去。
岑未济却扫过他那稚嫩而急切的面庞,语重心长地道:“狸奴,你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你身子的担子注定要比其他人重上许多。”
“号令一支军队,治理一座城池,都非易事,当你身边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时候,他们的建议或会使你大获全胜,或会使你一无所有,这个时候,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的脑子。”
“当你手握千万人生死的时候。”
“便会常常自责,自己所学所见所识为何还不够。”
岑云川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自己从小便崇拜的如同天神一样的父亲,“父亲,他们都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也会有担心和害怕的时候吗?”
岑未济难得温情了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肯定的点点头,叹息道:“会,且常有。”
某次,先生来授课,岑未济亦端坐于一旁,岑云川自是一点小差都不敢出,一颗脑袋时刻紧紧跟着先生晃。
这位新请来的先生是当世鸿儒,听说还是个古板的老学究。
他自然不会把岑未济这种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大老粗放在眼里,讲到某处,岑未济打断了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来,却被他不屑的打断,“秋水篇有言,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意思是岑未济不懂装懂,还胡乱开口。
岑未济却是一笑,就着刚刚的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他对典故文义知道的十分详尽,几乎可以做到信手拈来,出口成章。
说得老先生当场拜倒,为自己刚刚有眼无珠道歉。
从这以后,岑云川对他的佩服简直又上了一个台阶,凡岑未济在他的功课上批注的话,他总是能倒背如流,出门与人交谈,辩驳不过人家,便要引用岑未济的话来,“我父亲说……”
某一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你刚刚说得倒有几分见地,不知你父亲是?”
众人皆以为是哪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我父乃大将军岑未济。”可算能自报家门了,岑云川赶紧仰起下巴,骄傲道。
谁能想到竟是他。
有时候岑未济带兵去了千里之外,父子两人仍通信不断,甚至还让信使来抽查岑云川的背诵任务,走时还不忘带上厚厚的作业簿,稍有空隙便亲自批改。
若是发现先生教授的不符他的预期,学生受罚,师傅滚蛋。
有段时间,短短半年内竟换了十几个先生。
就连元平齐都要对着夫人吐槽几句,“便是高门大族选长子长媳都没他这般讲究,昨儿一个师傅略生的粗矿些,便被他嫌弃仪貌不美,有失端严,又将人给气跑了。”
岑未济对自己的小崽子掌控几乎到了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上,旁人只当他是望子成器,也不敢多说什么,更没人敢顶着活腻了的风险去插手一二。
“罪臣的师傅从来不都是您吗?”所以当多年后的岑云川说出这句时。
岑未济也只能哑口无言。
“您问我何至于此。”岑云川用手摸着剑刃上的卷边,道,“您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我吃的第一口酥奶是您亲自喂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您亲口教的,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您带着我亲手写的,我射出的第一支弓箭是你给的,我立下的第一个战功是您赏的。”
“是您带我见识了天地之广袤,胸襟之豁达。”
“是您,让我见众生后,眼里却依然只能容得下您一人。”
“君父,对此,难道您真的一点错处都没有吗?”
面对太子振聋发聩的责问,皇帝像是被一把利器击中了一般,浑身都透露出一种痛苦来。
从前太子的言行举动稍有不从他意的地方,他便会大发雷霆,严厉斥责太子的老师们,认为是他们言传身教出了问题,才致如此。后来,随着太子逾矩和偏离他的设想次数越来越多,该杀的都杀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可太子依然没有什么改观,他便隐隐察觉出,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所以当他自我忏悔时,问出那句“朕亦有错否?”是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或许本身就是有纰漏的。
可那仅仅只是纰漏。
不过是因为自己最近几年忙于政务,所以看管不严,引导不够才会让旁人钻了空子,误导了太子。
如今太子当着他的面问出“君父难道没有错误吗?”
他才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竟对他生出畸形依恋和叛逆之心,自己本身是不是也有很大问题?
“您是赐予我骨肉血脉的父亲,是授我道法天地的老师,亦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太子看到了他眼里的溃败,步步紧逼道:“我也曾因自己身为您的骇子而感到骄傲,也曾因您给我的一切而感到自豪。”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当有一天我发现,每次我得到了一些后便开始想要更多,我的野心和欲望已经不能彻底被身体关住,我想问您索求您的全部!”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身体里真的有什么要挣脱出来一样。
“我便知道……我想要成为您所钟爱之人,便先要成为您所匹敌之对手。”可说到最后,他却又突然沉寂下去,“我想让您看我的目光不再只是看一个孩子。”
仿佛有什么再次被抽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心事。
“我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看着眼前这个子挺拔,身形秀廓的年轻人,岑未济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不再在自己翅膀下,只会张着嘴嗷嗷待食的小雏鸟,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自己的野心。
就像是父母总是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也记不起太子到底是那一天开始,突然就蹿了个子,忽然脸上褪去了孩童时候的稚嫩,看他的目光也一点点从仰慕变成了占有欲十足的欲望。
明明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甚至身上处处都有自己施加影响后留下的影子。
可当他认真仔细去看时。
恍然生出无端的陌生感来。
就像是有个人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是您的孩子,我长大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陌生又荒谬的感觉,让他内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响亮。
作为一个君王,一个父亲,他早就习惯了掌控一切,他以为自己可以直面这世间所有的变化与困难,可以看清一切法则的真谛,可当这种失控真的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明白,以人的眼界,无法窥探世间的全部,这颗跃动的心,也终究是肉体凡胎。
他不得不承认两个事实。
太子长大了。
自己忽略掉的,甚至故意为之假装看不到的那些东西,也终于无可逃避了。
太子说,他不敢看神佛的双目。
可自己又是从哪一天开始,亦不敢看太子的眼睛。
以他的觉察力。
怎么会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心思。
少年人的爱意蓬勃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藏在雪下的嫩草。
上元节那一夜。
漫天坠落的星火中。
慌了神的又何止太子一个人。
当他无措地穿过人海时,一股怅然若失弥漫心头——那注定了,是一道他毕生不可回应的目光。
他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地停下脚步,躲在暗处,看着对方那一刻急切又慌张的神情,看着对方一遍遍在人群里来回寻觅,他的心又何尝不焦灼和煎熬。
他那时还以为这是年轻人的短暂依恋,等大些了便会散去,到时自会回归原位。
可后来的某天,当他路过鞠场,看着太子和一群人打马球,少年人的身形跟小马驹一样,充满活力,他们为进球欢呼,为同伴们的好技法庆贺。
他不禁驻步观看。
散场后,太子和人一并下来,几个人勾肩搭背,商量等会儿去哪喝酒庆祝。
其中一个把手伸进太子衣襟里,玩闹着要取太子的钱袋子付酒钱。
岑云川边笑,边躲避着,并未因这个的举动而生气。
“陛下?可要将太子殿下唤来?”身旁的董知安似是觉察到他的情绪,怕那群年轻人再闹出过分的举动来,赶紧出声道。
“不必。”他摇摇头。
他刚要转身,太子等人恰巧也看见了他,一群人连忙行礼。
他矜贵的点点头,然后道:“起来吧。”
看着太子额头汗津津模样,他又补了一句道:“回宫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