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那个叫什么?”岑云川一边低头抄书,一边问。
“听说叫……朱,朱……”长宁正在研墨,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旁掌灯的宫女抢答道:“叫朱思敏。”
对这个人,岑云川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还……好吗?”他停下笔,迟疑着问。
“太医去的及时,保住了一条命。”长宁唏嘘道,“听说一醒来便求着要见陛下,说陛下若执意要处死殿下,他们愿意同殿下一道赴死……”
见岑云川露出思索的神情。
她趁机便多说了几句,“听宫里的人说,这小朱大人是专门从两浙赶来的,带了十几个地方官,他来了之后当面斥责那些跪在雪地里的老东西们,说'不要打量着大家不知道你们急着上奏陛下想要处死太子殿下是为了什么,当日太子殿下为了天下赋税,动了你们的庄子,散了你们的奴仆,处死了你们的鹰犬,将你们好些人得罪了个干净,如今你们可算逮着机会了,都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置于死地!”
气的其中一个老臣吹着胡子反驳道:“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太子谋逆难道不是事实?!你们竟还打算替他脱罪不成?谋逆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若是不用极刑以儆效尤,以后人人都敢效之,让天下人该如何看待?!”
那朱思敏沉默许久后才道:“我们并非是替太子谋逆之举辩驳,只是举朝皆知,太子殿下是为于遂生一介小臣的性命才犯下此大罪……”
“我等虽未受过太子殿下什么惠泽,却和于遂生一样,感念于殿下愿为微末之人出头的恩情。”他看了一眼承平殿门口高大的石柱道,抬头道:“如今万万不能看着你们如此满口胡言污蔑诋毁殿下……”
“落井下石,非君子之举。”他回头扫过众人道,“报君黄金意,才是圣贤之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冲向一旁柱子道:“我愿以此命死谏,只求陛下能留殿下一条性命!”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以头触柱,撞了个头破血流。
场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最后竟以一死三伤的惨烈代价收场。
岑云川坐在灯下,影子模糊的一团,看起来十分单薄。
“未曾想到,有一日我竟也成了朝堂不安的祸根。”
最后,他闭上眼道。
火光的影子一耸一耸的,在眼里上留下赤红的残影。
“姑姑,去把所有邸报拿来。”许久后他才道。
长宁有些吃惊。
宫里送来的邸报快要压塌了书案,他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起意要这玩意。
还记得第一份邸报送来时,他挑眉讽刺道:“陛下什么意思?给我一个废太子送这种东西来?”
邸报分很多种,宫里送来这份,是记录皇帝日常起居、诏令,重要官员任免、升迁,以及军政要务和各地灾情匪患等事宜。向来只有朝中重臣才会被专门抄送一份,以便及时了解朝局动向。
他越是不肯看。
邸报送来的越是勤。
这父子两虽不见面,却好似用这种方式互相较着劲儿。
长宁招呼人将成堆的邸报依次抱了来。
岑云川一封封拆开,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只大概扫到,说岑未济新任命了陈席为右相。
对陈席这个人,岑云川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当年有一个府帅杀了一批前来投奔的降将,险些酿下大患。
最后还是陈席带着百十号人,持旌节直闯正在观望局势的敌军营地,靠着一番口才,和其自身的勇猛气概,成功说服了其他心思动摇的降军们。
但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在此。
而是极会理财。
他经营的北道,背靠沙漠亦能年年节余。
上面还说,岑未济亲自到京郊举行籍田礼,向民众劝农课桑。
一眼下来,其他的都没看到多少,全是岑未济最近干了什么,又干了什么。
他看完后,就着旁边的烛火,竟将邸报和宫里的折子一并点燃。
长宁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跪下凄凄道:“殿下……您……怎么能烧……”
所有人都对他如此犯上的举动不敢吱声,全都看着他将所有纸张一封封的烧了个透。
“还请姑姑想办法替我给他们捎一句话去,就说我一人身轻,然社稷重,他们皆是国之栋梁,万不可因此而折损,否则我就是身死亦无法安心闭眼……便是老师活着,也断不许他们如此自轻自伤。”直到纸张上的火全都熄灭了,他才站起来道,“另,请替我取一盏灯来。”
“马上就子时了,殿下要去哪?”她实在有点担心,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当着岑云川的面说起那些糟心事。
岑云川握紧袖子里藏得刀,假装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道:“出去走走。”
等长宁取来灯。
他不许人跟,自己孤身一人出了门。
小檀寺里到处都是禁军把守,她倒不怕出什么事,只是怕他就这样出去,回头又冻坏了身体。
岑未济正在和诸将推演水战的沙盘,边讲边亲自在纸上飞快批注。
“陛下,小檀寺来人了。”内侍来报。
岑未济写字的笔尖一顿,一大块墨迹在原地滩开,“什么事?”
“是个宫女……”内侍有些为难道,他本不想来通传,可又怕事关那位,若是有点什么差错,都要跟着掉脑袋,所以还是冒死进来了,“说是……太,太子,殿下……”
岑未济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悦道:“磕巴什么?”
那内侍赶紧跪下。
岑未济却已是不耐烦,挥手道:“让她进来回话。”
长宁一进来,便跪下,哭着道:“陛下,求您快去看看吧……殿下,殿下他疯了……”她鼻尖和耳朵冻的通红,两眼皆是惊惧。
“太子怎么了?”他侧过头,显然不是问已经彻底慌乱的长宁。
而是问向一旁的禁军。
“太子……太子殿下,他,他拿着刀砍了神主牌位……”小檀寺来的禁军道。
在岑未济目光变得极度危险前。
颤颤巍巍又补充道:“还放火烧了岑氏的宗庙……”
小檀寺里有专门建的皇家宗庙,里面供奉着部分先代皇帝和皇后的灵位。
岑云川作为名义上的岑氏子孙,拿着大刀砍自家祖宗牌位,属实是大逆不道,毁宗夷族之举。
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是要遭人神共愤。
众人连头都不敢抬。
用余光瞄见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走了出去。
很多年前,岑未济也曾这样风尘仆仆地奔向小檀寺寻过一回人,却扑了个空。
如今再上山,心境却已恍然不同。
他一进了寺门,便沉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问道,“在哪?”
禁军赶紧在旁边引路道:“后山的石窟处。”
一群人上了后山。
还没靠近,岑未济忽然做了个止的手势,后面跟着的众人赶紧刹住了脚步。
他一步一台阶地走了上去。
在小径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平台,沿着山壁,凿刻着不少大小不一的石佛,有的有约莫几层楼高,有的则有一人等身模样。
而那道白色的衣角就出现在那尊等人高的石佛怀中。
上回岑未济来时,这尊佛像还被一层黄色蘸布严严实实包裹着。
而这一次却完整而清晰的呈现在他眼中。
佛像的面容已经在经年的风吹日晒中残损了很多,唯有那双威严而慈悲的双目,正低垂佛目,俯视众生。
而那人正蜷缩成一团,窝在佛像怀中。
佛像高大肃穆,而藏在它怀里的人却孤零而孱弱,慈悲的佛手托住怀中的人,如同一个冰冷而虚假的怀抱。
岑未济不禁放轻了脚步。
可他还没靠近,那个人忽然睁开眼了,隔着风雪看向了他。
“你来了。”
岑未济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尊佛像上。
岑云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上去,最后目光又转回了他的脸上。
“很像,对吗?”他靠着佛像,坐了起来,语气森然而怪诞,“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尊佛像的面容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岑未济脚步停下。
佛像下丢弃着一把已经卷了刃的刀,刀身上全是破损。
可比刀更惨的却是石像。
经年的佛像身上全都是新砍出来的剑刃痕迹,一道道崭新的裂纹,处处都在提醒着岑未济,刚刚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激烈和愤怒的暴行。
破裂的石缝如一道道沟壑。
一眼裂穿到了岑未济心底里去,让他的呼吸都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你疯了吗?”他就连语气都是颤抖的。
“那时候,我甚至会把它当成你。”可岑云川却用轻松的口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脸颊上甚至带着笑,“可后来我才发现,它其实要比你好多了,至少它不会推开我。”
唯一的一盏灯也被风吹灭了。
当一切归于黑暗后。
他的眼角才一点点的渗下泪滴。
可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笑意。
“三年前。”他半倚着佛像,薄雪已经积满肩头,“我曾在这里跪了七天七夜。”
“那七天里,我日日都在祈求满天神佛能宽恕我罔背人伦的罪孽。”
“可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