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怕得厉害,磕磕绊绊道:“我,我叫吴克昌。”
眼中血影一点点退却,意识终得见天光。
多年前,岑未济生于尸山血海的战场,听着战鼓和马蹄声出生。
也许命格里沾染了过多的血光。
所以他的一生,好似碰到的背叛与丢弃都格外多。
父母丢弃他。
不可信。
朋友背弃他。
不可信。
战友抛弃他。
不可信。
亲眷割舍他。
不可信。
他长于大争乱世之中,所目睹的是一个人人都能为一点蝇头小利而选择崩坏礼仪和规矩的世间,是一个人人都会为了生存而断亲舍义的世道。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
活着与保证自身利益,以及不愧对天地苍生才是最根本的法则。
他冷眼旁观众生,摆弄人心,几乎对所有的出卖与欺骗都有一种近乎先知先觉般的敏锐判断。
他既杀戮过背叛者,也纵容过反间者,更宽恕过欺骗者。
他自以为自己已如神明般掌握了人心的真谛。
可当他亲眼看见岑云川从山崖下义无反顾的跳下那一瞬。
他坚守多年的自我信仰竟全线崩塌。
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
不是岑云川背叛了他。
而是他的心背叛了自我。
他自以为人心不可信,却在那颗胸膛里看见了人心最赤诚的模样。
他自以为人心已不值得期待,却在那双眼里看见了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的刹那间善恶爱恨。
他自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从集市走向了旷野身侧已再无同行者可以比肩时,却在这个十来岁孩子身上看见了敢单枪匹马前来救他性命的勇气。
他自以为自己对所有爱欲已经全然看淡,却在看到那冲着自己柔顺仰起的细白脖颈上看见那道早已愈合伤口时也会慌乱无措。
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在那瞬间全都土崩瓦解。
“大哥。”他坐在冰冷的皇座上,看着那道光里的人影,终于承认,“你说得对。”
他或许真的病了。
又或许,早已疯魔入心。
第八十章
见岑未济脸上难得露出疲态,林长厚思索了一下,掂量着开口道:“臣来时,听说前些日子一众人在承平殿外闹出一些事端来。”
岑未济道:“无大事。”
林长厚看他面色实在是不好,猜到他可能不想继续探究这个话题,于是语气变缓了些,换了话题开始聊起家常来:“云川可还好?这孩子小时候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让我教他剑术,我逗他说,你怎么不去找你爹爹教你,结果他却回答‘爹爹教着教着就气得拿剑柄抽我手心’我再也不敢跟他学了!”
“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岑未济听他说起从前,脸上才有了点苦涩笑意,“军中那么多孩子,就属他最娇气。”
林长厚道:“那不也是您惯的,白天打,晚上哄,自己打的伤还得半夜巴巴拿着药过去趁着人睡着了给人敷上。”
岑未济笑了笑,随即又失落的垂下脑袋:“大了,倒不听话了。”
“家家的孩子都一个样,有哪个能让父母省心的。”林长厚道:“做父母的希望孩子有出息,掏心掏肺的帮衬着,当孩子的又嫌弃父母指手画脚,管束的过多,宁愿逆着长辈心思也要靠自己闯出个样子来。”
“子瑞如此成器,哪里让大哥操过什么心。”岑未济道。
子瑞是林长厚长子的小字。
“要说成器,这批孩子里,还得属太子了。”林长厚摇摇头道:“文武兼备,德行俱善。”
“只是……微臣多嘴一句,云川不当这个太子,定会比现在过得好的多,他性子好,能文能武,去了何处都能自在随心,只是陛下宠爱他,予以他重任,偏将他困在了这个位置上。”
岑未济没有说话。
“当初陛下立太子时,臣便劝过。”林长厚继续道:“储君之位事关重大,急不得,不如先侯上一侯,多在几个皇子里看看,挑个背景好的,根基稳当些,或等云川再大些……当时陛下说,此位非狸奴莫属,早晚又何妨。”
“这些年过去了,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吃了没有根基的亏,如今朝中势力庞杂,人心不一,他没有母家助力,先天上就缺了根子。”
还有更多的,林长厚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太子虽有皇帝一力支应着,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帝身边的人又都是老资历了,怎会卖太子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的面子,新上来的年轻臣子,见皇帝又值壮年,处事强硬,又哪敢随意去攀附太子,徒惹帝王猜忌。
皇帝过早立太子。
就像是当着所有人面打出了张明牌,他自己没觉得怎么,倒让这张牌面过早的从众兄弟里区分出来,自此有了尊卑之分,反倒成了招风之所在。
见皇帝面色面沉如水,林长厚这才道:“臣是个糙人,说话直些,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陛下降罪。”
“所以大哥也是来劝朕杀了太子吗?”岑未济把玩着桌上的印章道。
林长厚跪下,露出惶恐表情来,“陛下!”
岑未济看着他道:“这几天朕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波人来劝过朕了,只是朕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将你也请了来。”
林长厚急道:“陛下!对此事臣没有任何私心,只因牵扯有上万人之广,又涉及国之根本,如今满朝人心惶惶,若是没个定论,只怕会乱了朝纲!”
“乱了朝纲?”
“陛下迟早要立新的储君,您将云川关在宫中让日后的新太子该如何自处,他们兄弟之间本就有嫌隙,若是来日新君登基,只怕那孩子更要受尽磋磨!”林长厚一口气道,“如今有个了断,倒也为来日少一些后患。”
“他们一个个倒也罢了!”岑未济骤然暴怒道,直接劈手扔了墨台,里面墨汁砸了林长厚一身,“如今连你也来逼朕!”
见岑未济要走。
林长厚冲着他的背影边磕头边喊道:“陛下!北地可还有十万人等着太子,您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大虞因为此事再陷内乱吗?当初咱们兄弟几个都愿意跟着您,就是因为您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啊!”
岑未济没有回头。
林长厚最后久久叩在地面上,不肯再抬头,知道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依然呢喃道:“而且您忘了四弟死前您曾答应过他的话了吗……您说……您定承其志,当以此身,平天下之乱!救万民水火!”
岑未疾步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还在深墙高院中。
“陛下?”后面跟着的内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猛地停住脚步,有些不解的上前小心道。
岑未济低头,看向地面石砖上的雕纹,“让何易宽立刻来见朕。”
何易宽来得很快。
岑未济站在檐下,看着墙后伸出来的一支长满绿叶的杏花枝,已是盛夏了。
“查出什么了?”
“运往北地的金尊药师佛像中夹着一封信。”何易宽道。
岑未济没有问内容,而是直接问:“信送给谁了?”
“北宣侯。”何易宽道。
夹在佛像中的密信从京中被送至北宣侯手上。
岑未济冷笑道:“如今都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和远在千里外的王侯勾结上,朕倒是小看了他的本事。”
何易宽低着头,不敢吱声。
岑未济转身大步朝着万崇殿方向走去,“信是哪一天从京中送出的?”
“陛下……去小檀寺那天。”何易宽道。
显而易见,太子用自杀吸引了皇帝和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让寺中的小和尚有了机会,借着机会将佛像带出,一路送往北地。
岑未济大步走进殿内时。
岑云川还在盯着地上碎瓷片发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脚腕上有锁链缠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名内侍正低头擦地和收拾碎片,见皇帝进来了,赶紧跪着倒退几步,起身赶紧出去了。
岑云川似感受到了皇帝进来时候的阴沉面色,但看了一眼后,便意兴阑珊的继续垂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岑未济走近后,看着他,嘲讽道:“在朕面前装成这副要死不活样子,背后倒是指挥着千军万马,怎么,被朕关在此地还未死心,还想让你那十万人马杀进京城救你出去不成!?”
岑云川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岑未济以为他这是默认,气急,又想起林长厚的话,一时只觉心里火星子四溢,连日积攒的怒气一下子全都被点燃,“你给北宣侯写了什么?”
岑云川不语。
皇帝几步上前,一把将对方衣领攥住,将人从床上提起,“说话!”
“陛下没有看信吗?”岑云川的骨头都要被抓散了,可一张脸依然镇静的可怕,“您应该看看的……只要这封信原封不动的回到京中,北宣侯怕是要坐立难安,我的目的也才会达成。”
“你想干什么!?”岑未济咬牙问。
岑云川一双眼珠子含着笑,看神色倒是疯疯癫癫的,“陛下也被我骗了不是?我还给韩熙也送了一封信呢,何易宽没有察觉到,对吗?”
韩熙自从带着十万人北上后,便为三件事头疼,一个是怕皇帝清算报复,另一个是怕这骤然多出的数万人没有维持生计的口粮,生变故后北逃,其三怕皇帝布在四周的人觊觎这股力量,靠小规模偷袭消耗蚕食掉这批人马。
这北宣侯便是其三。
岑云川在看岑未济派人送来的邸报时,注意到了北郡在粮食丰收的情况下,粮价依然高居不下的这一条。
他心里一盘算,立马想清了其中关窍。
定是北宣侯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他一连又翻了几份,将北地的事情一点点拼凑串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