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该怎么做。”他低头,伏在雪地里,以为自己会落下眼泪,可眼眶空空。
好像从知道岑未济不在了那天起,他就彻底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自此他的眼眶空空,竟无法再落下一滴眼泪。
在天将明之际。
他才从雪地里起身,挪动着冻僵了的身体,看向立在身后的众人,张开青白的嘴唇,慢慢道:“将所有人都叫来。”
“殿下?”孔梁看着他,有些担心。
岑云川没有让他搀扶,反倒一步步独自沿着台阶走向了那高处。
紫微四年。
岑云川于灵前登基,改号思圣,史称宣正帝,新君继位第三日,韩熙便迫不及待率十万北辰宫昔日左右率卫从奔赴塞北。
而南边起乱的刘彬才走到半路,就被前方的大将孟承光诛杀,京中监国的三皇子也派人送了贺礼来。
就在大家心惊胆战地猜测三皇子到底是何意时,岑云川伸手打开匣子,里面竟是传国玉玺,那小太监跪下代三皇子表明了恭贺与臣服之意。
自此,岑云川手中握有康平军,吴克昌的安定军,韩熙带来的北辰宫左右率卫,以及南衙帐军。
举朝上下任是谁都没有胆量敢再生事端。
就在大家压制住心底里的欢喜地收拾东西,准备护送新帝和先帝棺椁回京时,新帝却忽然宣布,自己要亲征塞北,灭掉涑人。
上下皆是大吃一惊。
孔梁更是坚决反对,“一则朝中诸臣未拜见新君,说到底名声还未彻底定下。二来,国逢丧事理应先以丧事为重,而且……陛下,您的身体还能坚持的住吗?”
最后一点才是他想说的真正重点。
虽然岑云川瞒着众人,却瞒不过日日守在一旁的他。
真应了一句岁月煎熬,日煎岁寿,若不是操心纷杂的国事……他是真怕岑云川直接跟着先帝去了。
他不止一次撞见岑云川于深夜里,坐在灯下看先帝留下的手稿和舆图,他甚至举着灯立在巨大的舆图下,看着上面的山川河流一看便是整晚。
有时候还不容易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还会被梦魇突然惊醒。
其实岑云川梦里也不全然都是岑未济,也有旁人,有老师,有太皇太后……可出现最多的还是岑未济提着笔亲自描摹舆图,然后喊他过去,亲自给他一一讲解图上山川河流,风向气象……对战局的影响。
“狸奴,做个好皇帝。”梦的最后最后,对方摸着他的头和声叮嘱着,然后所有画面都如流沙般迅速滑落,他急切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能抓到,醒来只有满桌的灯灰。
“若涑人不灭,我北境诸城日日都难得安宁,与其耗时修高城厚墙,还不如将此事一并了解……其余诸部落尚可招降,唯有涑人若不解决,便是将麻烦留给了后人。”岑云川解释道,与独断专道的先帝不一样的地方是,新帝凡事都愿与臣下商议,遇到反对也能细细说自己心理路径和担忧,“若真的打起来,库中的银两军粮也暂够消耗到明年春天,朕以为到时战事必能结束。”
皇帝亲自拿出作战计划,众人便也不再反对,这一战比想象中结束的更早。
到中途,岑云川忽然病重,向京中发出一道秘旨后,仍坚持着上了战场。
那涑人的北庭帝瞧着他轿撵抬着上了前线,嘲笑他一个病秧子能指挥出什么雄师来。
岑云川于轿撵中抬头,咳了几声后,慢慢勾起唇角道:“是吗?”
“孟承光,去。”他眉眼上扬,虽病中却锐气不减,凌厉气息也不输分毫,那是对己方力量的绝对自信。
孟承光果然大胜,大煞对方威风,但岑云川能拿的出手的良将,绝不止孟承光一个。
几日下来,涑人损失极为惨重,起了绝地求生的反扑之意。
岑云川于阵前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诸将传旨意道:“若今日输,朕不幸身死,便按我岑人惯例,照旧埋身此地。”
韩熙哪里敢真的遵旨,这里可是边境,若是皇帝埋身此地,那岂不是日后要天天遭对方铁骑践踏不成,就算皇帝是自己愿意,他们也不能答应啊。
皇帝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他们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这一仗大虞军队勇猛异常,竟将敌主力尽数歼灭,而剩余老弱病残族群则被岑云川下旨移居到平原生活,和岑人杂居,几代下来已然慢慢的彻底归于大虞,而岑人和其他民族也开始慢慢在塞北放牧求生,塞北广阔土地,直至菩提海也尽归大虞之属。
岑云川大胜回朝。
两代君王受到了沿途百姓的热烈拥戴,一度热情到,皇帝车驾都被堵塞着无法前行,一直到京中,都有人主动出城迎驾。
而三皇子也早早带着文武百官侯在城外。
“陛下,圣躬安。”
岑云川瞧着面前的岑勋,忽然有些恍惚,许久后才道“起来吧。”
宫中宴席结束后。
岑勋陪着他一道在御花园散步,因身体原因孔梁不许他多饮,于是他便只喝了几杯,但就这几杯竟也让他恍惚起来,于是他问出来了自己心中所想,“老二,老五,老七都与朕争过皇位……论城府,论办事能力,论机敏才智,他们都远不及你,偏就你淡泊权势,不显分毫。”
岑勋也喝了不少,脸颊有些红晕,闻言倒也不遮拦,对着自己皇兄说出了真正的心中所想,“若说一点心思都没有,倒是假话……臣不过比他们都清醒的早一些罢了。”
见岑云川看过来。
他捏住掌心,长呼一口气,还是说了出来,“皇兄与岑勿安起冲突受罚的那一夜,臣也像如今喝醉了酒在宫中闲逛,刚好看见……”
他低下头,遮掩中眼中情绪,继续道“看见陛下背着您从殿里出来……那一刻我便知道,若我抢夺皇位,站在我前面的敌人不是您,而是他。”
“我已得郡王之位,好过这天下许多人了,又何必再去惹麻烦。”
岑云川似有震撼,低头不语,两人并肩看着池水,各有各的心事。
岑勋又想起那日。
而岑云川却想起了岑勿安。
塞北战事陷入僵局时,高层会议中众将起了争执,但无一人敢正面对上北庭帝的王庭主力军,去当那个急率先锋。
正当七嘴八舌之际,那人于大雪天一把掀起营帐帘子,大刺啦啦走了进来,嚣张不敛分毫,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没人敢去,那便让小爷去会会。”
见众人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神色。
他却跟没有看见般,挑眉道:“不就是打前锋吗?至于怕成这样吗?”
嘲讽完后,他才看向上首的岑云川,露出一排白牙乐呵起来。
若有最讨厌人排行榜,岑勿安绝对能在岑云川这里荣获前三,这人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欠抽模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若我能斩了那塞可那的首级,陛下得答应我一件事。”岑勿安道。
以岑云川对他的了解,他那狗嘴里绝对吐不出象牙来,挥袖屏退众人。
那人果然得寸进尺般上前,靠近面容冷若冰霜的岑云川,在他耳旁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调笑道:“到时让我好好伺候陛下一回,可好?”
“岑勿安!”岑云川想都没想,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你放肆!”
可岑勿安却捂着被扇红了的脸颊,没有退开,只是眼珠子转了转,露出玩味的笑容。
“总就这么一句。”
“可我偏就喜欢死了你这副模样。”
没等岑云川提剑杀人,那人已经狂妄至极的哈哈大笑着朝他挥挥手走出了营帐。
那一仗极其惨烈。
先锋部队本就是为了用肉身为主力突围,最后竟无一人生还。
包括岑勿安。
也许,他早就自己定然是回不来的,可还是改不了嘴上放肆的恶习,那身痞里痞气硬是到死都没有改过分毫,亦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在明知道自己是太子后,依然敢毫无顾忌的挑衅于他。
回京后的岑云川没有急着给朝局大幅度换水,而是选择以较为柔和的方式,慢慢过度。
孔梁很快便被予以重任。
起先还有人不服,更有甚者拿他脸上伤疤取笑,说他一介文臣居然有那么一道破相的丑陋疤痕,实在吓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文臣,可不止是个文秀书生,更是一个敢大开杀戒的狠人,他表面待人客客气气,但谁若敢招惹他,他睚眦必报。
时间长了,旁人吃亏几回自不敢惹他。
唯有一个叫沈观河的处处与他对着干,两人时常还能为一件小事便在朝会上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次次都要岑云川亲自下场劝架。
岑云川不止一次将孔梁喊来训话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也不能次次偏袒你,你就不能让让沈观河吗?”
其实对沈观河,岑云川是有点印象的,还是他当太子时,被岑未济以获罪的名义以奴仆名义赐入北辰宫,后来岑云川被流放,幸得他聪慧庇护了不少宫人性命。
所以岑云川回来后,便赐他官爵。
没想到他竟还颇有才学,每每交代下去的事,都能保质保量甚至超额完成。
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性格死轴,爱给孔梁挑毛病。
对这两人,岑云川实在头疼不已,可他惜才,哪个都不想放手。
这日正在给这两人断错非,奉天阁来报说,“前奉天阁首领,何易宽有消息了。”
自从岑未济战场逢难后,奉天阁大部人马竟也跟着一起失踪,岑云川早觉出几分不对劲,于是登基后便一直派人四处打探消息。
“在哪?”
“宣州府。”
岑云川问:“他,他身边可有其他人?”
十七娘苦恼道:“陛下知道的,我师傅那个人,能掌管奉天阁这么多年,靠的不就是那一身出神入化本事嘛,谁能从他那探查出来什么,这次还是刚好碰了巧。”
“去查。”岑云川眉心忽然突突开始跳起,“便是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得给朕查清楚。”
“是。”新主子这些年脾气不比从前,颇有些笑面虎的架势,若是惹恼了,只怕比丢脑袋还恐怖,她不敢耽误分毫,立马打马南下。
第九十章
师傅还得徒弟治。
十七娘很快就传过来新的消息,“我觉得他很可疑。”
密信传至第十五封时。
岑云川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几乎有点坐不住了。
“陛下要去宣州?”孔梁面目表情立在御书房中,眼睛微垂,已经能做到无论皇帝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程度了,“为什么?”
“听说宣州最近频繁地动,钦天监说是恐有异事发生,朕想亲自去拜祭一番,或许能有成效。”岑云川道。
地动是真的,但没他说的那么严重。
孔梁显然也没那么好糊弄,正儿八经一稽首道:“安王这前脚刚去了南边赈灾,如今陛下再离京,恐有不妥。”
“朕速去速回,不会耽搁朝事。”岑云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