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伯王睁大眼睛,最后终于吐出一口血,绝望的闭上眼,终于道:“你们那皇帝……是被我的手下杀了的。”
岑云川眉眼沉沉盯着他,半天后才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东伯王见他这副紧张样子,虽疼得面容抽搐,却还是轻蔑一笑:“不信也罢,不过用本王一条命换大虞皇帝,倒也不算亏!”
说罢荷荷大笑起来。
“我亲眼看着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看着他从马上坠下,然后被马蹄踩断脖子!”东伯王知道自己死路一条,彻底疯癫起来,他用手比划着,极其兴奋。
岑云川从马上跳下,一把抓住东伯王衣领,啪啪就是几巴掌,“你说谎!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将岑未济从马上击落。
他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
东伯王被他打的满嘴血沫子,却依然笑呵呵道:“他死的可惨了,全身没有一处好肉……我命人剥了他的皮,剐了他的肉……”
岑云川听他说着,一双眼红的厉害,里面像是滴出血来一般,浑身暴虐气息暴涨,像冰冷而嗜血的野兽。
他怒极,从嗓子里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在说谎。”
雷声滚动,带着不祥征兆。
“你既不信。”东伯王脸上露出高深莫测表情来,斜视着近在咫尺的岑云川,“那便带着你的人去看看吧,在你没来之前,我便已经命人将他剩下的尸体送回了王庭……毕竟他多少还有些价值,不是吗?”
岑云川浑身紧绷,目光里流露狠意,刀柄已经被提在手心。
可临到最后关头,他却忽然起身,咬牙切齿道:“孔梁,给他灌药。”
看着名贵的保命药材被灌进敌人嘴里。
他这才用极尽优雅而冰冷的语气凑近对方慢慢狠毒而邪恶地道:“孤会命人一直吊着你最后一口气,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的剥皮刮肉,看着自己和那些曾经被你亲手残虐杀害过的大虞百姓一样,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说罢才转身而去。
孔梁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定会亲自去追东伯王所说的那批人,即便是假的,或者是圈套,也不会放弃,所以也做好了随君一道出生入死的打算。
可岑云川虽整个人看起来状态极不稳定,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他扫了一眼东伯王营帐后道,对着孔梁低声道:“你带着两千人马留下,尽快将这里打扫恢成复原状,孤刚刚特地放走了去西伯王那里去送信的信使,这西伯王虽是东伯王明义上的叔侄关系,其实上却是同母异父兄弟,他定会派人前来救援。”
“到时你们只需换上东伯王军中衣服,挂上他们的军旗,趁着天还没亮装出平常样子,将他们诱入军营便可剿杀。”
“殿下您呢?”孔梁赶紧问。
岑云川别过脸,沉默片刻,用一种似强撑着最后一丝心气的语气道,“他便是真的不在了,孤也得亲手将他的尸体抢回。”
孔梁目送岑云川离去。
看着那人孤挺坚决的的背影,为对方所表现出的意志与孝心而默叹。
这俩父子,果然都非常人。
岑云川一路边辨方向,边往北疾驰而去,所幸这么多年他对风向和水草以及涑人部落城镇分布、地形都烂熟于心,竟靠着这些真的摸到了那批人马留下的踪迹。
没有吃的,岑云川下令杀了一匹备马,分食后再次上路,一连追了三天,竟真让他们追上了那伙人。
就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在眷顾他们一样。
第四日清晨,在靠近那伙人扎营的地方后,岑云川知道自己这边连续奔袭早就人乏马困,只能采取战术,于是他故意露出破绽,带着小部分人马在来回溜那队人马,而将主力留于原地修整,等那队人马被他溜的找不到北时,再行袭击,果然将对方杀得猝不及防。
知道他们是大虞军队,对方陷入包围圈后,丢出了一句烧焦的死尸,叫喊道:“我们投降,别杀我们,我们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看见那具被丢出来的尸体,岑云川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就好像退潮一般,所有的精神气都从他身体里退却露出里面枯竭的海底。
他脑袋边嗡嗡作响,边疼得恍如炸裂开般,眼前也开始一阵阵的模糊地,黑一下亮一下的,所有东西都昏暗的难以成像。
明明已经找到,就是他一路追来要夺回的东西,可这一瞬的恐惧,害怕,却大过了一切。
他甚至连下马都不能。
还是手下怕涑人使炸,小心靠近后,用剑尖挑了挑尸体上面残存的布料,想看清那黑黝黝的面额去。
可剑尖还没触碰到,岑云川已经颤着嗓子大喊道,“住手!”
他翻身下马,不顾众人阻拦,酿酿跄跄地朝尸体位置扑了上去,短短几步,却像是走了千山万水一般,竟比从南康走到这里还困难上更多。
极度的伤神几乎让他站不住身体,只得跪倒在地上,伸手摸过那具焦黑的尸首,不顾上面散发的恶臭,整个人伏上去。
他的心脏就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一样,狠力捏攥着,一下又一下,像是要被捏爆了一般,疼得钻心剜骨。
他双目含泪伸手一寸寸摸索过去。
想要确认什么。
可手还没触碰到,人却已经崩溃,他脸上的血色全部退了个干净,白的像纸一样,似乎薄风都能将其吹破般。
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震起来。
手下回头,看见了康平军的军旗,为首的正是孔梁。
孔梁翻身下马,直直朝岑云川奔来,脸上俱是兴奋,“如殿下所料,那西伯王果然派了自己长子去救,等他们一进营地,我便收了口袋,瓮中捉鳖,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说着说着,却见岑云川毫无反应,只是抱着一具死尸不撒手,于是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目光落在那具烧的焦黑血肉模糊的尸身上。
那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任是谁恐怕都认不出来生前面貌。
可岑云川依然抱得死紧,好似怕谁再次抢了去般。
孔梁是见过他失心疯模样的,自打知道皇帝噩耗那天起,岑云川已经开始逐渐不对劲了,整个人像是心性大变,实在令人害怕。
可好歹他理智尚存,即便情绪再极端,也能用最后一丝清醒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看如今这副样子,倒是连那最后一丝的清醒都没有了。
孔梁根据他的反应推断出这具死尸大概便是皇帝了,于是叹了口气,看着北风吹得眼前人发丝潦倒,虽那鬓角的白发混在里面不甚现眼,可那终究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当出现的东西,他的面色已然全然破碎,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雪落下一层又一层
他于这空寂的雪天中抱着一具糜烂的尸体仰头发出痛彻心扉的悲鸣。
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阴云散开,大雪骤停。
孔梁也受到感染般原地跪下,而身后的众人也跟着无声跪拜,像是为君王的亡魂送行。
不知过了多久。
又一轮日头落下。
岑云川依旧抱着那尸首坐在原地,抬头向西看去,落日的赤红光线穿过雾气腾腾的天际,抵达他的眼底,一路冷却。他就那样看着落日一点点从天际上消失,听着时间在抹杀他心中所爱,眼睁睁看着北风带走亡魂,可他却两手空空,无能为力。
“殿下,吴将军来了。”孔梁守在一旁,听见斥候来报,又亲自去确认一番后来报道。
数不清的火把照的天地通明,上万人奔赴此地。
吴克昌下马,看了眼岑云川,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尸体,想说什么,却涩在唇齿间,最后只能落下一行滚烫的泪水。
那是他从十七岁起就誓死效忠的君王啊,亦是如父如亲般的存在。
竟就这么殁于此荒僻之地。
“吴克昌。”岑云川声音哑到模糊,他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他前,他说过什么?”
吴克昌道:“陛下交代臣说……替他看顾好殿下。”
岑云川闭上眼。
可没等他再继续说什么,孔梁再次急切奔过来道:“斥候来报说,涑人正在集结大量军队奔赴此地,恐有七八万人之众。”声音崩的很紧,他很少有这样紧张地时刻。
此地毕竟是涑人地盘,他们又大批人马追来,定会引来敌军,岑云川显然知道此理,于是起身,抱着尸首艰难的回身上了马。
回至行在,岑云川看着像潮水一般黑压压的将士们齐齐向他看来,最后目光落在了他怀里的尸体上。
所有人都无声行了军礼。
面色沉痛哀悼。
岑云川下马后,孔梁见众人散开,这才得到机会小声道:“眼下的障碍皆已扫除,趁着消息还未传回京中,殿下当秉承陛下遗愿,于灵前登基,稳定军心。”
岑云川将尸体放回棺椁里,大殿内已被收拾干净,不见一丝血腥。
他伸手小心安顿好尸身,将裂开的身体一一摆正,眼神无尽眷恋,最后才道:“他没有死。”
“……”孔梁看看尸体,又看看岑云川,一时不知道是谁疯了。
“他还活着。”
孔梁犹豫了一下,没接他的话,只是继续神情激动地劝道:“如今朝野中还有不少觊觎皇位的人不在少数,殿下若一日不登基,恐怕举国一日难宁!”
岑云川目光扫过,凌厉而冰冷。
孔梁讪讪闭嘴。
“君父尚在,孤怎可擅权夺位。”他看着棺椁,目光变得柔软,甚至最角还有一丝笑意,“他不过是累了……想休息休息罢了,孤会等着他醒来。”
然后他坐在一旁,就好像真的只是看着对方小憩一般,等着对方随时苏醒。
孔梁无语“……”
看来这是疯得更彻底了。
傍晚时分,孔梁再次请求觐见,可还未等进去,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一旁守卫见他皱眉,于是赶紧解释道:“东伯王在里面受刑……”
孔梁走进去,看见地上一团蠕动的血人,他没管,小心绕开后走至棺椁前,见岑云川懒懒散散的坐在地上,似在欣赏着下面惨状。
烛火一跳一跳的抖动,映的连火光都血红一片。
孔梁弯腰一拜后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小心递了上去,他以为对方不会接,可岑云川伸手,拿了过去。
孔梁赶紧趁着他还清醒连忙道:“东南江州府帅刘彬竟打着要替陛下奔丧名义率兵北上,竟一路占了汴梁和常安两座城,并四处广檄文,说您太子之位不正,他才是天命所归。”
岑云川目光扫过信件。
然后松手,信从他手心落下轻飘飘坠在地上,孔梁听着他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叹息,好似真的累极了一般。
“孔梁……父亲还活着,对吗?”
他扭头问,一双眼里闪着残存的最后一缕希望光芒,那光微弱到好像轻风都能将其扑灭一般。
“殿下!”孔梁原地跪下,脸上露出惶惶之色,迟迟不敢说出真话。
岑云川忽惨淡笑,扶着棺椁摇摇晃晃起身,像是大梦初醒般。
连日巨大的悲痛已经损耗了他太多的心力,他的身体宛如一个空壳一般,稍微一动,关节处便发出嘎嘣的响动来。
他弯腰费力地从地上捡起那封信,然后慢慢走出了灵堂。
塞北的冬天极其漫长,好像无边无际一般,雪很快就淹没了他的眉梢,呼出的白气也被风快速吹散。
他看着远处的庆安关,目光苍苍。
从前他不惜谋反也想要挣脱出对方的掌控,可如今,这世间再也没有了一道名为岑未济的束缚,他离对方那无上之位,几乎触手可及,可他却只剩下满心荒凉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