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弓着背的灰发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放大版本的老鼠,有点贼眉鼠眼的味道。
完全没有预料到开门后见到的人是埃德温,这个男人慌张极了,几乎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埃德温没有动手,塔尔却动了,恶魔伸手扶住门,歪着头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你好,”他说,“我们的主教找你,我想现在关门不太礼貌。”
于是门纹丝不动。
灰发男人见无法通过门挡住两人,慌不择路地朝室内跑去。
塔尔转头看向埃德温,见他颇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态,明白了那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是穷途末路的挣扎罢了。
主教垂下眼睛,走进这间乱糟糟的房间。他的金丝长靴在这种地方也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的很轻也很缓慢。塔尔放开握着门沿的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恶魔首先注意到架在火上已经接近沸腾的开水。他顺手帮那人把水壶从架子上拎下来放在桌上,再把火熄灭。因为他很怀疑这个男人是否有机会完成这件事。
在放水壶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桌面有些和周围破败脏乱的环境毫不搭调的东西,比如……
一袋闪闪发光的金币。
男人就在尽头的墙角蜷缩起身子,看上去惊恐极了,像是忽然见到审判来临的罪人。埃德温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金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这就是你出卖我的价钱?”
“我不懂,”
灰发男人大喊,颇有点歇斯底里,“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
主教的话语里就像有种异常的魔力,驱使着听众不由自主聚精会神听他的发言,
“当年你也在现场。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塔尔顺手从桌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戏。
恶魔的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变回了石榴红,这是看到有趣的东西时的表情。听见拖拽椅子的声音,埃德温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中短暂地倒映出了塔尔的模样,随后又转过头。
“是什么时候呢?”
主教的话音依旧冷静,却能听得出他克制下的一点残忍。埃德温似乎很认真地在狼狈的男人眼前思考问题:
“我以为只有修女、主教、医师在现场,却忘记你这个寄居在教堂背后的寄生虫有可能趁着夜色到圣堂去偷窃贡品……你一定都看到了吧,在我昏迷过去以后。”
“不,不,”
那个男人抱住头,他想要争辩,却只能一声声否定着,涕泗横流。
埃德温的手掌轻缓地盖在了主教的权杖上,红宝石瞬间流动起来,像是鸽血凝聚而成的结晶。
灰发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惨叫。
很可惜,埃德温放出的屏障让所有的声音只能停留在这一间房间之内,而且这地方明显不会有其他人到来,掩藏在教堂最隐蔽的角落。
毫无疑问,主教的行为属于动用私刑。
这是违反王国律法的。
但就连在极度的疼痛中什么求饶的话语都喊出来的男人也知道,律法相较于面前人的身份而言,已经不值一提。灰发男人整个蜷缩在房间的尘土中,头发被肮脏的灰尘弄得斑驳。
他尖声求饶:
“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求你了,主教,我看到了,我确实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事到如今,主教的声音还是很冷静。塔尔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展开,却忽然收到了埃德温的一个视线。
话说到一半时,埃德温忽然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盯着恶魔看了一眼。
恶魔犹豫了一下,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主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他回过头垂下眼睛,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重新问了一遍: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在极度的疼痛与惊惧下,灰发男人结结巴巴,恨不得和盘托出,
“当时修女和主教让医师继续……继续放你的血,我只是想去圣堂拿点东西,我当时,我当时上前去阻止过,主教,您一定要相信我。”
虽然塔尔无法从背后看见主教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埃德温此时的表情。
“噢?”
主教的手稍稍从红宝石上移开了一点,
“你说你试着阻止——”
地上的男人就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一点希望,他不管不顾地冲着埃德温爬过来,伸出手试着颤抖地触碰他的鞋尖,似乎想要卑微地亲吻它以求的宽恕。
却被主教轻而易举地绕开,
“我只想听证词。”
“对,对,”
他语无伦次,应和着主教的话,
“我当时看着主教他们放一个男孩的血,神呐,那场景看上去简直像行刑,血就那样流下去,根本停不住,人已经昏迷了,不不不,简直快要死了。”
埃德温没有说话,灰发男人猜测自己大概要多说一些,
“您知道,我,我看到这一幕也吓得要死,再加上旁边就是修女,我忍不住冲进去告诉他们,不能再让血流下去了,否则真的会死人。我当时想辖区主教和修女都是善人,他们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的。”
这次灰发男人抬起眼睛看了主教一眼,随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然后,然后他们几个都转头看向我。您能想象吗,那个眼神恐怖极了,主教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洗净这个男孩身上罪恶的血脉……这是正当的、合理的仪式……”
“所以呢?”
埃德温终于开口,塔尔已经猜到了男人话语中的男孩是谁。他有点惊奇地看着主教的背影,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人看上去也完全不会动摇的样子。
“我,我当时问过主教,万一这孩子真的死了怎么办,然后他说……”
灰发男人畏畏缩缩地中断了话语,似乎不敢说下去,但埃德温直到此时仍旧没有波动的表情给了他一点安慰,他照着当年听见的原话还原道:
“死了更好,神的眼中容不得一点瑕疵,这孩子死不足惜。”
真是精彩绝伦的发言。塔尔已经觉得此行物超所值,听的津津有味起来。埃德温却再次将手放在了红宝石权杖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灰发男人直接瘫在了地上,
“不用再说了,”主教轻声说,“这些话我都听过,我是问你做了什么?”
“我……”
屋内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浑浊的眼睛,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忍着疼痛奉承道:
“我当然是试着阻止他们,但是,您也知道,那可是辖区主教,我哪有办法——”
他听起来很心虚,就连塔尔都知道他在说谎。
这个男人绝对不可能违逆权威人士的意愿,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大概是协助杀人的刽子手。而现在,埃德温最终没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主教,”
灰发男人还在试图狡辩,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求您……”
“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杀你的。”
埃德温此前都面无表情,这时候却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塔尔在背后听着他的话,自动在“杀”这个单词上标注了重音,那个男人想必也听到了加重的带有血腥味的这个词。
他狼狈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地上,心中不由得涌起浓烈的后悔之情。
就在前几天,有个黑斗篷的人找上了他。
彼时他正在瓦丁区最底层的赌场赌债,再一次把偷来的赃物输了个精光。一时上瘾,甚至要赔掉性命。
性命攸关之际,他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大声嚷嚷着他掌握着当今大主教埃德温的秘密,虽然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把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周围围观的人都对他临死前的挣扎嗤之以鼻,只有一个黑袍带斗篷的人忽然上前来,帮他结清了赌债。
但是,那个人告诉他,如果他所说的话不能令他满意,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他当然选择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而那个黑袍人此后还来教堂找过他一次,就在那次,问了他更多细节,并且把一袋金币作为报酬交给了他。
真是愚蠢。
灰发男人此时终于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还能顺顺利利地活下去。埃德温从瓦丁教堂离开以后,曾经负责培养他的辖区主教和修女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那个医师,也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
“还有遗言吗?”
主教直接跳过了那些没有意义的对白,低头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我,”
老鼠般的男人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忽然如有神助,想到了可以要挟埃德温的话语,于是不管不顾地喊道:
“那个黑袍的男人,他……他还会过来,他一定会知道杀了我的人是你。而且,而且你现在杀了我也没有意义,反而更加坐实了关于你的谣言是真的!”
“到时候你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除非你留下我,我,我替你证言,站在你那一边。”
“够了,”
埃德温厌倦了这个人的发言,塔尔听得出来。
那个人惊恐地在地上爬行着,忽然看见了主教背后的他。塔尔现在的形象总体还算比较无害,只是眼睛的颜色有点异常。
将死之人顾不得那么多,颤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唉呀,”
恶魔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埃德温的身边。
对方无机质的灰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要不是塔尔知道在契约的作用下主教不能伤害他,他几乎觉得埃德温此时疯起来,再杀个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恶魔眼中的红色在光线下滋滋地旋转融化,他非人的兽瞳逐渐显现出来,头上长出了尖锐的犄角。
这一切清晰地映照在了上一秒钟还试着向他求援的人眼中。
塔尔看见了灰发男人瞬间僵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