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埃德温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忘记。
塔尔存在于世界上, 曾经存在, 然后, 现在姑且也在。
时空洪流直接作用于灵魂而非肉体。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 所以只能归咎于操纵时间隐而不发的副作用。
比如这样一个场合,神明难以抑制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埃德温此时站在门前,像是一尊塑像, 就连瞳孔也不曾微微转动。塔尔知道,他恐惧他会看到的一切, 他仍旧存在期待,他渴望得到愧疚,得到悔恨, 得到补偿……
渴望爱。
因为人们说亲情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阳光斜着照射在眼前房屋的花园里, 而埃德温立于门下,被阴影所覆盖。千年前的某一天, 也有这样漂亮的阳光——
在阳光下,石榴颜色眼睛的恶魔狡猾而敏捷地绕过了守卫的视线,闯入了防备最森严的王城。越是靠近和那位女士约定的地点, 塔尔就越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酸涩难言。当时的他也曾握紧双手,手心汗津津的,甚至不敢发出太重的脚步声。
他在巷口徘徊,不敢走向命运的陷阱, 却最终还是深陷其中。
那是……很多年前吧。
神明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他在瓶中度过了无法估量的时间。他现在只对结果有印象,而结果是所有预想里最糟糕的一个,虽然恶魔早就有过猜测。
但是,他当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透过恶魔剔透的淡红色的瞳孔,神明专注地盯着主教的神情,从他紧绷的下颚,到他潮湿的深黑鬈发,就像是在研究一道很有意思的谜题。
他此时在佯装镇定,用打量最危险的邪恶生物的神情打量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居民住宅。主教的表情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什么恐怖生物的窝点,需要用最强大的光明魔法去镇压。
但是,当然,它一点儿也不像,甚至能隐约听见花园里传来的孩子快活的笑声。
埃德温的手掌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主教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他独自一人面临他的过去。不知道是否出于刻意,他并没有向身后的塔尔请求帮助。
他推开门时手指没有颤抖,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大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不再抿着嘴唇,唇齿之间留有缝隙,但看上去仍旧密不透风。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已经建立了最牢固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决定不轻易被任何感情动摇。
神明叹息般的目光落在主教身上。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勇敢,至少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勇敢。
所以……提供一点帮助是可以被理解的。
塔尔从主教背后悄无声息地向前绕,黑色的牛皮靴在地上轻巧地敲击着,柔软的头发擦过了埃德温的脸颊,直到恶魔直接而坦率地站在主教面前,挡在了进入的门前。
主教的瞳孔微微紧缩,他面前的恶魔却似乎只是讨巧卖乖,朝他伸出手来:
“埃德温,”他说,“别把我忘了。”
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埃德温就握住了恶魔递过来的手。
塔尔的体温维持在舒服的区间,主教无声地喟叹,力度有些不受控制。
这是他的……
他确实拥有的第一件东西,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可以被驯养的恶魔。
恶魔晃动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埃德温下意识放开了紧紧箍在塔尔手指上的桎梏,他有点茫然地僵硬着手指,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调整一个合适的力度。
塔尔却弯曲指节,一根根扣住了主教的左手。
“这样就可以了,走吧。”
*
埃德温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孩子曾经无数次在深渊的梦境中醒来,他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渴望来自亲人的关爱,又像其他被抛弃的孩子那样想象着父母的模样。
可是,埃德温清楚,他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
修女和教士都告诉他,除去他的魅魔母亲,他的父亲也会是一个卑劣无耻、下流至极的人物。他身为人类却与魔物欢好,留下子嗣后又把负担交给修道院。
……就算是这样也好。
有一次,修道院里的某个孩子被他的父亲领回家。男人身材魁梧,胡须泛黄,看上去像是个醉醺醺的邋遢汉。但是,当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时,人群中那双稚嫩的灰色眼睛还是贪婪又嫉妒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拥抱是什么感觉?
年幼的埃德温渴望着,死死地攥住因为表现优异而被修女奖励的那一枚奖章,奖章尖锐的边角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用一百个奖章交换也可以。
就算比眼前的邋遢男人还要糟糕一万倍也好,他能够比所有的孩子都要优秀,他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所以,带他回家吧。
——埃德温早就摈弃了这种愚蠢的愿望。
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只剩下向上攀登,这种野心重新浇筑了他柔软的骨头和心脏,铸就了他的血肉,使他抛弃了无意义的情感,能够在金钱和权力中得到他想要的满足感。
他生命的意义不是为了得到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这使他变得坚硬,野心勃勃,蓄势待发,他是自知的愚人,就算开始时两手空空,他也会摘下最顶端的那颗金苹果。
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偶尔他会想,那一定是一个自私愚蠢、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
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围墙内是一片小小的花园,不过大半部分都种着蔬菜,平民就是这样生活。在花园里,两个男孩正在彼此追逐打闹,他们的脸色无忧无虑,眼神纯粹,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服。
大一点的男孩大概十几岁,他在推搡中不小心用了太大的劲儿,所以小男孩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尖叫着开始哭泣,带有撒娇的意味。他爬起来,跑到那个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他们的中年男人身边,摇摆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控诉着他哥哥的罪行。
中年男人弯下腰,轻轻松松地把这孩子抱起来,检查他的身体,轻柔地在他耳边哄他,随后叫他的哥哥过来。闯祸的男孩有点不情不愿,但父亲坚定的眼神给了他勇气。
所以他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小声地说:
“对不起啦,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男孩很快地停止了哭泣,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但被他的父亲有点谴责意味地看了一眼后,他也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他的父亲将他放下来,他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奔向他的哥哥,轻快地抱了他一下,表达了他的谅解。
随后,他们都开始黏着父亲,要他放下之后的工作陪他们玩再久一点。
男人无可奈何地将两个男孩搂在怀里,微笑着哄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多么幸福,多么完美的一家人。
直到这个男人终于感受到了被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睛的灰色浓的像是雾气,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上是和他们这些平民完全不同的气质,久居上位,高贵尊荣。
他绝对非常危险。
男人脸色煞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神情卑微而恭敬,对着埃德温口称大人,询问他的来意,请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塔尔觉得,埃德温的手比刚才还要冰冷。
主教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是那种很官方,完全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笑容。他看向面前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甚至不像人类的眼睛:
“初次见面,”埃德温说,“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请……”那男人几乎语无伦次起来,“请不要伤害我的两个孩子,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愿意献上一切,只要他们能够安全。”
多么伟大、多么深爱他的孩子的父亲。
两个男孩被他们的父亲挡在身后,还没有摸清现在的情况,惶恐地小声啜泣着,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袖子,这是为他们遮挡风雨的身影,足以阻挡一切的不幸,现在他们还这样相信。
而屋子里跑出了一个女人。她是一本摊开的书,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会虔诚地参加每周日的祷告,亲切友好地对待所有邻里。
这个母亲此时用惊恐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捂住嘴不使自己喊出来。
她的眼神是那么恳切,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交换自己和孩子的位置,将那些受惊的小鸡仔们赶进温暖而安全的室内。
多么诚挚、多么无私的亲情。
塔尔觉得这一幕简直像是命运的安排,就像是预定要在埃德温眼前上演的家庭悲情剧,一幕一幕过于丰富,充满情感,完美地像埃德温展示了一个最和谐的家庭。
如果这户人家的主人,不是二十年前抛弃他的父亲,或许一切会显得更诚恳些。
不是说感情,男人保护妻儿的决心无需怀疑。
但是,这份决心更加透露出一股讽刺,就好像埃德温半生的痛苦和孤独完全就是个笑话,在幸福的一家人面前像是黄油一样融化,从未发生。
“我……”
埃德温顿了顿,他此时一点儿也没有发抖,看上去更加无懈可击,只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是绒布摩擦大理石所发出的沙沙声。
还有,他的五指又忍不住收紧。
但塔尔这次没有说话,只是毫无反抗地被埃德温一点一点地牢牢握住,指甲硬硬地卡在手背上,幸好主教打理得很好,所以不会刺破皮肤。
主教脸上的微笑并没有一分一毫的褪色,
“我只是需要和你谈谈,”
他面对着那个男人,“在谈话结束之前,我保证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听起来还是一样可怕。
但父亲的责任终究驱使着那个男人安抚般摸了摸孩子的头顶,一副宁愿引颈受戮的样子朝埃德温,同时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背后的塔尔。
恶魔朝他眨了眨眼睛,假装自己没什么危害。
“您要是不介意,请到里间来谈话吧。”
那个男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他拉开房门。房子里的布景陈设也说明,这是一个生活简朴然而幸福的家庭,并不欢迎任何人来破坏他们的幸福。
可是,这不是很可笑吗?
明明轻而易举便主导了全场,但埃德温还是觉得,自己处境狼狈,可笑之极。
男人的眼睛同样是灰色,灰色,然而像是尘土,那些不值一提的存在。
他几乎算得上开门见山,就连埃德温也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我知道您的来意,”
就算是这样,男人的语气也是恭敬的,“主教大人,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求我做什么都好,您的吩咐我都会照做,我请求您,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不要伤害莎拉,就……求求您,请不要告诉他们这一切,我绝对噤口不言。”
“你知道……”
埃德温喃喃道,这个事实让他有点晕眩,“你一直知道。”
他不愿意去看他,目光有点迟疑地在室内游曳。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处处都展现着细碎生活的痕迹,看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与此同时,这户人家的主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他亲生的血脉,就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修道院长大,而从来不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