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必承认我这个卑微的男人,”
察觉到埃德温的情绪有异,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主教大人,请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有碍于您的事情。我是个做错过事情的罪人,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只不过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够了。”
埃德温冷静地说。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一个男人无聊的忏悔,而且对方还谨小慎微地看着自己,就像是蝼蚁注视着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庞大生物。
他的视线终于找到了一个平稳的落点。
那就是室内唯一能够忍受的眼睛,那双明亮如石榴石的漂亮的眼睛,属于一只恶魔。
看到埃德温打算起身,对方显然陷入了惶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着“神啊”。而此时,光明神的代言人,光明教廷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伸手按住了他的权杖。
假如对方毫不知情,或许还有保留他性命的可能。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清清楚楚地知晓一切。埃德温知道必须斩草除根,当时的灰发男人就是前车之鉴。
弑亲是重罪。
但那不是他的亲人,只是抛弃他的人。
就算现在,男人灰色的瞳孔里浑浊不清地映照出的,也是一个怪物。他畏惧他,尊敬他,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作不同的生物来摈弃,甚至又来顶礼膜拜。
够了,埃德温试图从含混不清的想法里挑出一个具体一点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开始疲惫,至亲的血脉果然还是会对他产生影响,他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想要放弃思考。
那就在现在结束一切。
然后……
忽然,房门打开,就像是扑进一阵风一样,那个方才还因为兄长的推搡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冲进了房间。孩子稚嫩的瞳孔愤怒地瞪着埃德温,他挡在他的父亲前面,结结巴巴地说:
“坏、坏人,不许你伤害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好人!”
男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的速度快的惊人,一下子就将他的孩子拽到了身后。他就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能有什么遮挡作用那样,以为只凭肉体就能挡住埃德温驱使的圣光,不知圣光无孔不入。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
那人说:“主教大人,我没有说出去过任何东西,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他甚至连想到那个念头都觉得疲惫。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塔尔知道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快要崩溃,其他人大概觉得埃德温无所不能,不择手段。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像是世界就要毁灭那样紧紧相依,伟大的父爱。
有一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父亲,他睁着灰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法理解。
二十年凌迟般的钝痛终于如期而至,再次落在埃德温身上。
那些孩子,主教控制不住思绪,充满恶意地想,他们出生以后什么也不用做,手中就能握着一份确凿的、毫无疑问的爱。
可是他奔跑了二十年,手中的东西仍旧无法牢牢握住。
“埃德温,”
塔尔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担心惊扰到他的梦境,“轻一点。”
恶魔只是坐在背后,注视着一切。
埃德温看上去稳定得要命,所以只有被他紧紧握住手指的塔尔才能察觉到他无法克制的轻微的颤动,还有,要是他的身体再这么凉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对面的父子对埃德温的沉默感到畏缩,猜测主教正在思考支配他们命运的方式。
塔尔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勒紧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
“轻一点。”
恶魔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主教的头发。他身上都是汗,但是是冰冷的。埃德温如梦初醒般看着他,主教一直看着他,看其他的人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无法忍受。
对了,埃德温想。他可以拥有什么东西,他要牢牢把命运交给他的礼物攥紧。
塔尔。
恶魔垂落的发丝柔软,眼瞳晶亮,任由他牵着手,正在试图对他表示关心。这是他的东西,主教的心弦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扣,随即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想。
他就像是收到了第一份圣诞礼物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
而这份圣诞礼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追逐了多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上夺走,就连塔尔自己也不可以。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窥探人心,所以塔克修斯并不能从埃德温忽然变幻莫测的神情中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埃德温似乎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重重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担。主教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父子,他的手覆盖在权杖上。
权杖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埃德温对光明力量的运用炉火纯青。
纯白的圣光下,所有人都无处遁形。中年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流着眼泪在他的额头上烙印下了一个吻。然而,当双眼缓缓从惊人的明亮中恢复时,周围的一切褪去光辉,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他没有死。他连忙确认他怀中的孩子,对方睁着懵懂而惊奇的眼睛看着他,不管怎么样,他幼小的心脏此时依旧迟钝而坚定地跳动着。
“谢谢您,谢谢……”
埃德温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到此为止。
“我给你下了保密咒,”
主教的声音平缓而不容置疑,“如果你尝试着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去,你怀里的那个孩子就会死去。今天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的家庭,你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咒术。
埃德温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才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或许这样就好,就像对方遗忘自己那样,主教也能将血亲从自己的意难平中逐渐遗忘。
弑亲的罪过必须背负一生,而埃德温并不想给这个男人这般殊荣。
或许他还是动摇了吧。
他其实做不到像别人摧毁他的人生那样摧毁别人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血缘上的父亲仰起头,仰视着自己在二十多年前抛弃的孩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他不得不仰望的人物,执掌着他一辈子无法触碰的权柄。
终于,他感到了一点动摇,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男人喃喃道:
“你……你过的很好,不是吗?我很抱歉我当时遗弃了你,但是,你现在……你现在很出名,很优秀。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
这些话并不是对埃德温说的,而是对他自己所说。他极力摆脱良心的谴责,假装当年的抛弃理所应当,二十年的遗忘同样毫无问题。
主教离开得干脆利落,他并没有一点留恋,不再在此处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塔尔乖乖地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起身,而对面的男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甚至没有敢发问哪怕一句,牵着大主教手掌的人是谁?
他看见了恶魔闪烁的红瞳,所以心有余悸。
*
这是一趟无功而返的行程,一直到回教廷之前,主教都没有再说话。
埃德温看起来很不好。
恶魔想,果然应该早一点阻止那个男人说出最后的话。
“你过的很好,不是吗?”
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埃德温被概况成一个符号,一个缩影,只剩下他身上大主教的冠冕,其他的一切都不必在意。抛弃他的人为抛弃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轻飘飘地承认错误,然后感慨错误浇灌出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是塔尔做决定,这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就算他不是坏人,就算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育,就算一切看上去幸福至极,打破这片幸福的人注定罪孽深重,不被理解。黑暗神并不在意这么多。
神明只在意他现在的观察对象。
埃德温从回来开始就强迫自己坐到书桌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完全不会被压垮,情绪也没有异常。他拿出羊皮纸开始记录那些值得注意的资料,复杂的法阵,晦涩的线索,那些能够轻易将他的头脑填满的东西。
直到羽毛笔忽然斜了一下,一大滩墨痕染上卷轴。
主教愣住了,而墨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笔管里流淌出来。他太过用力,使得笔尖折断。
费心维系的假象忽然被摧毁,他低下头,凝视着乱糟糟的一切。
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后,那双黑漆的靴子简直像是不会发出声音那样。塔尔伸出手去碰埃德温的眼睛,主教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的脖颈裸露出来,是疲惫的弧度。他的额头简直像是烙铁那样滚烫,身体的其他部分潮湿又冰冷,高烧摧毁了他的防御。他累了。
“你……”
恶魔的手一点点下移,而埃德温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就像是桌前的一尊雕塑。
修长的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轻柔地摸索着,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埃德温,你是不是……哭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悲惨到足以流泪,但塔尔说的对。
主教茫然地触碰了自己的眼睛,随后就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放开了手。
湿漉漉的,他灰色的眼睛夹杂着海湾的雾气。
“我……”
他喃喃自语,而恶魔抓住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封存其中的泪珠。
“哭泣对人类的身体不好。”
他是否太脆弱了一点呢?主教想,却实在是内心渴盼着一点温度,那些他从来没有追寻过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可是这时候只要一点点,他一定会像切开的黄油一样融化。
塔尔摘来的玫瑰还摆在床头,散发着馥郁的幽香。
这时候普通的人家会有人陪着,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许需要一些治疗。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就会使用光明魔法。
“塔尔,”
主教摊开双手,天色已经暗下去,窗外刚刚升起来的月亮闪烁着,四周寂寥无人,当然不是真的没有人,但没有闲杂人等会接近深夜的白塔,白鸽也被驯养它们的人收走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前有一个恶魔。
他召唤出来的魔鬼,回应着他的期待,深红色的瞳孔像是某种野兽,饥肠辘辘地看着他。
至少有这么一刻,有什么除了财富和名利的东西为他所有。
“塔尔,塔尔,”
埃德温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不许离开。”
“这是一个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