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像是得到了优秀后将成绩单抓在手里,是想要被夸奖的模样。
塔尔觉得有点好笑,又莫名感到心软。或许是神明方才仔细考虑了人类和离别关系的原因,他仔细地看着埃德温的眼睛,直到对方因为恶魔审视的眼光开始不安。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基本上确定是未来教廷的掌权人。
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很漂亮,恶魔从见面就这样觉得,因为灰色是最擅长掩藏的颜色。
在那种抹去一切的内敛和禁欲中,人类小心地藏好了自己的贪婪、野望、不敬。就是这双眼睛让一开始的神明觉得有趣。
但它现在不是这样的。
灰色像是沾湿的雾气,埃德温看着他,充满期待。潮湿的雾气徘徊在恶魔身边,妥帖而谨慎,就好像塔尔是什么需要珍藏的东西,人类藏不住满溢的喜欢的情绪。
塔尔受不了这种眼神。
但神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眼神下,总是情不自禁地纵容,对他已经施以偏爱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因为塔尔贴近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绵软微凉。
“恭喜了,”恶魔说,“听起来很厉害。”
这就够了,就是他想要的奖励。埃德温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睁开,觉得指尖麻酥酥地发痒。
他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接下来必须要对亲王身上的魔鬼动手。”
大概过了多久——从恶魔到身边开始,那时候的他还深陷流言之中,近乎一无所有,手中的一切都岌岌可危,仅仅凭借着一己之力攀登;
而现在,危险的陷阱被他走过,他身上的血脉仍旧是问题,但不再那样让他厌恶,短时间之内也没有再度质疑的方法,那么……
是时候摆脱被动,开始反击了。
任人宰割并不是埃德温的风格,他也不会愚蠢地认为眼前的形势一片大好,就可以忽视安其罗未来的威胁。
更何况,他难以忍耐自己的东西被人窥伺的感觉。
攻击和刺探针对他自己毫无问题,但是涉及到塔尔,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埃德温拥有武器,
转化的那个夜晚,从王宫中撕碎的恶魔的袍角带有魔鬼的血迹。
主教再次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努力,他研究魔法,从那些最复杂的典籍中,他知道独自一人对抗魔鬼的危险,不过好消息是他现在能够借助整个教廷的力量。
在这些日子,典籍中最旁支末节的小节也被埃德温作为笔记的素材。
某一天晚上,塔尔闻到了血腥味。
主教的半边教袍被涌出的血迹浸透,伤口仍旧开裂,埃德温的一只手扶在光明法杖上,侧过头给了塔尔一个安抚的眼神。他看上去伤痕累累,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矜持的微笑,
“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淌着鲜血的手掌,指节修长,血液顺着苍白的指骨滴落,却被无形的魔法痕迹固定在空气之中。
在鲜血的尽头,就像是困在粘稠的猩红色丝网中的一只蜘蛛,有什么东西被迫停滞在半空中无法逃离。
魔鬼曾播撒在他血液中的,那枚带有恶意的种子。
人类就这样硬生生地将它扯了出来,实际操作起来没有看上去听起来那么简单。
首先需要极其精妙的对魔力的掌控,涉及到多种控制魔法,探测全身的血脉而不能过多地伤害自己;
然后,要有足够的实力,种子很狡猾,会在血管中游走,躲藏在脉络复杂的角落深深地扎根,必须非常费力,才能将它迅速地拔出。
而且,非常非常痛。
以上任何一步,都不像是一个人类能够独立完成的成就。但埃德温做到了,即使苍白着面孔,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嘴唇被咬的发白。
那一瞬间,就连神也为不可思议的成就无法移开目光。
他绝对是一个天才。
某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让神感到愉悦,或许可以说是骄傲,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被他选中的人表现出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
又或者是因为,主教在这种情况下首先看向了自己。
埃德温绝对说不上好受,阵痛尖锐地剐刺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恶魔的种子像是有生命,乍一裸露在空气中,就开始拼命挣扎,直到彻底被困在主教提前准备好的容器之中。
这时候才开始处理伤口。埃德温的眼神平静下来,就像只是被玫瑰花扎了手。止血、包扎,使用光明魔法治疗自己。但表面的伤势愈合后,种子在血管深处造成的带有魔鬼攻击力的损伤却无法痊愈,继续张扬地将痛觉传递给主教。
恶魔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假装没有看见埃德温因为感知到自己一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睛。
“痛吗?”
塔尔从背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头颅凑在他的颈窝中。
“不……”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有一点。”
痛觉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他舍不得此时此刻弥漫开来的温存的氛围。塔尔主动过来是因为关心他,开口询问是因为担心他难受。这样的话,稍微示弱也可以。
这次他没有猜错等价交换的法则。
恶魔的嘴唇暧昧模糊地擦过了他的脖颈,埃德温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开始自内而外滚烫起来,随后被塔尔尖锐的牙齿一点点啮咬过去,他就像是一只对猎物充满好奇的小兽,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埃德温轻轻地嘶了一声,就算刚才忍受疼痛,主教也不这样。
他浑身上下的感知力都集中在了脖颈,连同疼痛在这种暧昧而戏谑的轻咬下也无法占据太多的心智。主教没有太大的动作,此时就应该不用任何力气,把修复自己的任务交给身体。然后,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我来帮你分心。”
塔尔这样说,双手也开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动起来,就像是在抚弄琴弦。
埃德温恍惚间想起他告诉过自己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演奏家。
这并不意外,毕竟,恶魔什么都会。
而剩下的事情也毫无疑问验证了,他做的很好。
*
领主恶魔沾血的布料,还有他的魔力种子,这些武器的背后都是冲着埃德温的尖锐的恶意,有一些曾刺入他的骨血,但他挣扎着将它们拔了出来。
埃德温垂下眼睛看着这些东西。
还不够。
至少还需要某位王眷的鲜血,以及一个足以验证一切的场合。有些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旁若无事地谈笑,在笑语背后,总会有血淋淋的秘密发生,而他对这些事情很熟练。
然后,他还要得到足以战胜领主级别魔鬼的力量。以人类本身来说,做到极限或许尚不足以和魔鬼正面交战,但是人类的狡猾有时候连魔鬼都要自愧不如。
这必须是一件完善的计划,虽然现在还不成熟。
有时候他会有点厌倦这样的自己,还有他所处在的环境。环境就像是一个牢笼,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走这条路,或者是走向死亡。
前一段时间,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时常徘徊在教廷的门前,就像是一只幽灵,他痛苦地忏悔着,崩溃地祈求着,尖锐地斥骂着。
“他是你的兄弟,”
有时候男人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告诉埃德温,
“你应该救他,你不该见死不救。”
主教的禁言咒一直生效。
亲王所说的能够解除咒语,其实只是起到延缓的作用,而他们未尝不心知肚明。
只不过,当安其罗亲王找上门来,一个男孩的性命和全家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是称的出重量的。又是放弃这个词,虽然能够理解,一切都能够原谅,但砸在男孩头上还是过于沉重。
此时此刻,男人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主教收回咒术。
“就算我也不可能将成立的禁咒解除。”
再多说就没有意义了。
埃德温有点疲惫,他命令圣殿骑士不再允许男人靠近教廷。不通人情,冷酷自私,魔物的孩子,这就是他最后得到的形容。
但是,主教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野心。
而他现在的道路终于重新明亮起来,他已经清理了大部分荆棘。他将不断向前走,向高处走,实现他之前所有的野心。
——包括驯养一只恶魔。
只不过,恶魔所描述的那些事情太瑰丽难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贪婪又悄悄增长了一点,朝他没有想过的方向,朝他似乎不能得到的方向。他生来被约束了生长的方向,所以这一切就像是从某个窗口向外望,奇迹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场雨。
他不懂该如何和这些全新的愿望和谐相处。
但埃德温确定,他想要实现它们。
第59章 蜜色黄昏
埃德温就是那种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站在闪烁着无尽辉光的道路回头望去, 漠然地看着自己踏过的骸骨,他不会为自己仍旧站的笔直而感到庆幸,因为那是他应得的。
主教从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追逐权力,不是受命运受迫, 而是他确定他喜欢, 野心从他的骨头中时轻时重地燃烧着, 有时像油脂, 有时像沥青。
不仅要取得至高无上的权柄,还要得到万众瞩目的遵从和敬仰。
话语将会变成雷霆,心念将化为飓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的一举一动将被所有人密切关注, 只需要抬起手指,就能影响到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类存在的角落。
现在, 他安静地站在台阶之前,一切已经很近了。
有时候主教会把自己比喻成蜘蛛,据守在庞大而粘稠的巨网中, 丝线闪闪发亮,纵横地覆盖着所有留有人类足迹的地方。而他在中心, 不能离开。周围没有活物,只有猎物。
结网的过程漫长, 他费劲心力。
但他将所有能得到的一切牢牢束缚在网中,这使他感到足够满足。
然后……
直到有一天,一只从未见过的漂亮飞蛾跌跌撞撞地冲撞在了网的中心。羽翼剔透如石榴红的玛瑙, 每一根丝线都在为他的到来而颤动。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蜘蛛的世界就是蛛网,就算它将蛛网结的再大,也长不出翅膀。埃德温压制了自己的血脉,承认了人类的身份, 走向“人”能达到的最高点,也注定要承受人类的一切诅咒。
他感到嫉妒,就像是他每一次不满足。
但这一次想要的东西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晰可见。
他不会放弃手中的东西去追逐飞蛾所描绘的一整个瑰丽而不可思议的世界,但是,那一切都那样好,唯独只有留住他有着明亮眼睛的珍宝,才能使他感到心脏一点点真正地跳动起来。
埃德温从思绪中被打断,恶魔修长的指节在他浅灰色的眼前晃动。
室内点着蜡烛,流淌的烛火从他的指缝漏出,拉扯出闪烁的意义不明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