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是昏暗的,但这种昏暗也是明亮的昏暗,蜜色的灯光下,酒精蒸发在酒馆之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带着点儿暧昧朦胧的味道。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着对方,在陌生的地方,埃德温从来没有想过来到的地方。
然后,塔尔要的东西上来了。这种酒馆就是不会让客人等太久,效率第一。
蜂蜜酒和苦艾酒都被塔尔往埃德温那边推,恶魔看着用大号玻璃杯端上来的滋滋冒泡的酒液,不由得觉得滑稽。埃德温有点为难地看着它们,他是喝教会的葡萄酒长大的那种人。
“你先选。”
琥珀色的灯光在恶魔的眼中摇晃,主教伸出手拿了琥珀色的酒液。是蜂蜜酒。
——果然很甜。
他忍住没有喝太多,酒液冰冷辛辣,带着蜜糖般的甘甜,和对面的恶魔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埃德温将杯子还给塔尔,这是他的酒。恶魔就着他递过来的手也喝了一口。
是故意的吗,还是他太过于自作多情,塔尔喝酒的位置是他尝过的杯子的边缘,恶魔舔舐了一下顺着杯壁淌下的酒液。
他的心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而塔尔却出乎意料地将那杯蜂蜜酒又推了回来,从他的面前将苦艾酒的杯子抢过来,
“蜜酒就留给你了,主教,我觉得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这完全就是看出他喜欢。埃德温知道,但他觉得心脏的某个部位也跟着柔软起来。柔软,还泛着甜味,他看着面前的恶魔,发觉自己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然后,烤肉也端了上来。
和教廷与王室那种精致的料理不同,烤肉热气腾腾,香气肆无忌惮地酒馆的一隅散发开来,油脂亮晶晶地散布在肥瘦均匀的牛肉上,香料和黄油均匀地撒落,作为点睛之笔。
恶魔咽了一大口苦艾酒,开始用刀叉分割牛肉,第一块被切开的肉有着完美的粉红色断面,汁水只需要轻轻按压就满溢而出。埃德温专注地盯着恶魔的动作,随后怔愣了一瞬,因为这块肉出乎意料地被递到他的眼前。
“你肯定没吃过这个。”
主教犹豫地张开嘴,喂食毫无疑问是亲密动作,不过他当然不舍得拒绝。
烤肉意料之中地好吃。
酒杯里的冰块碰壁,当哐作响,温度逐渐升高,埃德温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喝醉过,眼下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情绪清醒,蜂蜜酒的度数也算不上高。
但是,一切都被镀上了让人着迷的漂亮的色彩。
在他再一次端起酒杯,而冰块已经化掉一半的时候,对面的恶魔忽然伸手拦住了主教将酒杯抬起的手势,塔尔看上去刚刚想到新鲜东西,眼眸狡黠而晶亮,他不用开口,埃德温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恶魔的任何请求。
“喂,埃德温,”
恶魔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游戏——叫真心话?”
真心话。这个游戏的名字赤裸裸地昭示了内容,主教只觉得脸颊有点发烫,他掩饰般地摇了摇头,假装自己还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问题,半杯酒。”
塔尔晃动着酒杯,杯中深绿色的酒液旋转着,他的酒度数更烈,“怎么样?”
埃德温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他的嘴唇发干。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游戏,但这样的场合,似乎就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他答应了。
塔尔要了新的酒,于是赌局开始。
第60章 真心实意
就算答应了塔尔, 在酒店蜂蜜色的灯光下,埃德温看着眼前的恶魔,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很干,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 只好再喝了一小口蜂蜜酒。
气氛正好, 应该循序渐进。
“我先问吧, ”塔尔说, “提前说好,不愿意回答的话就要喝酒,到某个人喝醉为止。”
主教点了点头。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的事情了,在几个月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坐在一间杂乱的小酒馆之中, 和一只低阶恶魔举杯。
塔尔朝他笑了笑,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被染上了暖色的光泽:
“从一个简单点的问题开始——”
“你知道我今天早晨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埃德温愣了愣。他没想到还会旧事重提, 一瞬间,早些时候的思绪重新席卷而来。恶魔和他聊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如此广阔而瑰丽的世界, 而他总是失神以至于无法赶上塔尔的节奏。
任谁在和对方说话时发现对方心不在焉,都不会高兴的。
“我……”
埃德温顿了顿, 他小拇指微微灼痛,似乎在提醒他要对答案更加慎重, 所以话语在他的舌尖临时更换了形状,“抱歉,我太贪心了。”
面前的恶魔静默了一瞬, 就连同他杯中的酒也一样,塔尔显然也对他的这个答案有些惊奇,但并不立刻揭晓真相,只是等待他解释所谓“贪心”的意思。
“就是……”
承认自己的思绪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主教说的很慢,
“你说的那些地方,我很想去看看。然而,塔尔,我只是一个人类,离开教会,我就会失去手中的所有权柄。而那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我承认我追逐权势和名利,到如此的地步——我想这算得上贪心,但是,我并不打算改变。”
恶魔啜了一小口苦艾酒,深绿而苦涩,度数很高。
然后他说,
“你觉得我因为你的野心而生气吗?你错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他还是说错了答案。
埃德温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都在塔尔的那双眼睛中一览无遗,被人彻底看透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试着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的话。塔尔伸手将蜂蜜酒朝他那里推了推,意思是要他接受惩罚。
酒馆的杯子很大,这和随便喝喝润喉完全不一样。
主教伸手握过杯子,柔顺的褐色酒液嘶嘶地在杯中旋转,他这才意识到一次性喝掉半杯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恐怕他要更加慎重地对待这场游戏。不管怎么说,酒液划过喉咙,馥郁的热度一点点漫上胸膛。
看他把酒喝掉,塔尔才揭晓真相,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太贪心,埃德温,”恶魔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柔软的黑色发丝在灯光下就像绸缎,令人想要伸手摸一下:
“是因为你不够贪心,所以你才会觉得你需要做选择。”
“……什么?”
“我记得我很早以前说过‘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类’,这句话的重点并不是后半句,你明白吗?你习惯用人类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但是,埃德温,很少有人类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你现在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过人类以魅魔之身坐上主教的位置。”
“不要用人类的身份束缚自己,你的野心可以更大,”
几乎是循循善诱,恶魔这样告诉人类,
“我不是让你放弃任何东西,但是,为什么不想想看,成为唯一一个离开首都游历的教皇,谎言足够骗过神明。听起来很离经叛道,但比起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不一定更难。”
稍微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埃德温开口,声音很哑,简直像是酒精已经流淌过他的血管,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就连埃德温也没有想过,自由和权力在他眼里是永恒的选择题,这个世界上终究有要被放弃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的野心太大,所以无法选择其他想要的东西,这本来很公平,直到恶魔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心。
恶魔微微侧头,仿佛觉得很有趣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在决定走上权力巅峰之前,有没有问过别人这个问题?”
没有,当然没有。
问错了问题,要再度被惩罚一杯酒。埃德温咽下琥珀色的酒液,酒液甜美,轻飘飘地在胸膛中涨开,就像是他的贪婪。
主教知道塔尔的意思。他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不需要被任何人的评价所动摇。他在做的事情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基本上不会被全天下任何一个人理解。
埃德温同样不需要理解,他一意孤行,这是一种可怕的傲慢,而现在他想要的更多。
塔尔比埃德温想象中要更了解他。
只不过,主教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让这份贪婪暴露。他询问恶魔,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犹疑,也不是缺少肯定。只不过是因为他非常想听见对方亲自告诉他:
“我相信你可以。”
主教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陷入迷惘,塔尔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这个被神明视为特殊的人类依旧不辜负他的期望。寄居在恶魔身躯内的神终于感到心情愉悦了起来。
埃德温早晨的神情有一点不像他,而这种不像才是让他感到失望的原因。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的最耀眼的灵魂,所以不该困囿于任何世俗的枷锁。他理应拥有权力,不意味着同时必须放弃自由。既然想要,就不要提前为自己的命运宣判死刑。
就算失败时会粉身碎骨。
神没有错过人类眼神中燃烧的那份贪婪,他在灼烫的灵魂中洞见了自己的影子。
漂亮的恶魔勾起嘴角对人间的主教笑了一下。他清楚面前的人类想要的东西包括自己,奇怪的是,这件事并不让神明感到排斥。
“好啦,埃德温,”他轻声说,“该你问下一个问题了。”
*
埃德温本来也想挑一个轻松点的问题作为开场白。
他犹豫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恶魔。环境会影响人,比如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周围人声嘈杂,四处飘散着香气,置身其中,就会忍不住放松。这份惬意表现在塔尔身上,恶魔微微眯起宝石般的眼睛,切开一块烤肉,送入嘴中,然后舔了一下叉子。
“你曾经被那些追杀你的人……”
主教思考怎么让话语变得委婉一点,但在想到一个足够好的方案之前已经问完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但是,塔尔,你曾经被关在什么地方过吗?”
一个很让人意外的问题。
恶魔的动作停滞了,这不可思议地让周围的一切也在埃德温的眼中变得缓慢。塔尔朝他凑近过来,轻盈地扔下手中的刀叉,就像是警惕的兽类面对有充足威胁的猎物。就算是他下一秒钟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也不意外。
埃德温如此想,不过恶魔并没有这样做。
塔尔很聪明。低阶恶魔和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对上,胜负还是一目了然的。况且还有契约。
“是什么让你这样觉得?”
塔尔挨得足够近,而桌子又太窄,近乎鼻尖对着鼻尖,恶魔如此困惑着,要求一个解答。
“我不知道。”
这次,埃德温选择实话实说,“或许有时候,你的眼神,比如我每天早晨把门关上的时候;然后还有今天早晨,你看着容器里的魔种,这让我下意识觉得……”
“觉得我在同情它?”
“不,你没有。”
这次埃德温很干脆地下了判断,随后语调才软下来,
“但它让你想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我猜是这样。”
恶魔沉默了一小会,蜂蜜酒的气泡在杯面上旋转,然后一个个融化,随后塔尔再次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