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94章

他静静地等待安排好的戏剧上演,等待那个时机。

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时机,一个出手时能够带给诺亚最大损失的时机。

*

爱让你的灵魂煎熬,犹如烈火加身。爱让你易受伤害。

距离塔尔走上火刑架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埃德温走进教廷的礼拜堂,表现恰如其分,没有人认为他有情绪波动;

距离恶魔的生命被献祭给光明还有十六个小时,王国势力最大的贵族家族继承人亲自来到教廷拜访主教,向新的掌权者献上忠诚、合作与金钱;

还有九个小时,现在埃德温的敌人纷纷失去希望,就算恶魔事件和埃德温扯得上关系,他显然也能够独善其身;

还有六个小时,夜已经深了,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光。

晶莹的烛泪从纯白的蜡烛上滚落。

埃德温用匕首划开手臂,匕首莹亮如雪,鲜血蜿蜒而下,落在早已失传的文字上,绽开血色的花。伤口不深,但从内而外开始发烫,灵魂的一部分似乎也撕扯而出,随着鲜血离开他的身体。

主教左手上的匕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他用这只空出来的手按住心脏,心跳清晰而空洞,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空着的杯子,这时他已经感受不到从灵魂深处建立的那道联系,契约曾经将两个生命连接在一起,直到文字被抹去,你不再被宣布对另外一个生命负责。

还有六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晚上。恶魔抬起眼睛。囚室永远散发着恒定的光亮,因为圣烛时刻点亮。

光芒让他想起埃德温,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因为他知道连接他和主教的命运之线终于被剪断。

终于。

塔尔的思绪就像是微不可察的叹气,做下这个决定对埃德温来说太晚了。

以他平常的状态,他应该很快会意识到,及时止损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主教知道怎样解除契约,塔尔从他灰色的眼睛中曾或多或少地读出过这点;而圣子同样会给主教提供退路,或许通过教皇,或许别的什么渠道。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到过的最明亮的灵魂,理应成就伟业。而每一个野心家成功的秘诀,万古不变的真谛,就是牺牲。

他相信埃德温不会选择逃避,他必将直面残酷的选择;他知道埃德温不可能放弃权力,他的傲慢和自矜让他不可能失去所有踏上逃亡之路;他明白埃德温会不安,会犹豫,会痛苦,只是,爱情,这个字眼还是太轻了。

他知道埃德温爱他。

塔克修斯在这样的深夜,终于有了时间回忆他的父亲和母亲。圣女和魔王,旷世的相恋和相伴一生的承诺,他们有过一段甜蜜的、美好的日子,璀璨如黄金,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爱意前轻而易举地消解。

即使在最后,当他们多生怨怼,试图置彼此于死地之时,他们仍旧相爱。

被圣女亲手锁在瓶中时,塔尔认为自己没有怨恨,她没有做错什么,实际上,当时教廷向她施压,她必须承担风险。如果不这样选择,她最后就不能技高一筹,就无法洗清圣女清白无瑕的声名,当然也不可能在最后成为赢家,将当时最强大的魔物——也就是她恋人的头颅亲手割下,奉献在神的面前。

现在对于埃德温,塔尔也这样想。

面对主教,神知道自己容易纵容。就算埃德温到最后选择了逃避,塔克修斯也会亲手解开枷锁,他向上走的路不应当再受到阻碍了。

主教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但合格的掌权者不应该怀有弱点。神明在门前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看室内的一切。

他当然会难过,但是不应当难过太久。

最后一课的名字是牺牲。

“再见,埃德温。”

圣骑士的包围最后临近之前,黑色头发的恶魔最后用宝石般的双眸看了看室内,轻声这样说,就像是有人在听。

此时此刻,塔尔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契约从灵魂那里像潮水一般退去,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同埃德温好好道别,人世间的别离就是这样仓促,被放弃也一样,一切发生的很快,在你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有意为之,游刃有余,一直到了现在。

只是这一次,神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一点陌生的情绪。

只有一点,就连他也辨别不出来。这对他是没有经历过的,就算是被亲生母亲放弃那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在他被拘束在这里的那几天曾经不切实际地猜想过,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这种情绪很轻,简直像蝶翅一般轻轻从塔尔的心脏处擦过。

好在它倏忽即逝,恶魔闭上眼睛。

埃德温闭上眼睛。

黑暗对他来说很熟悉。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他晚上照旧清点了账册,就仿佛此时仍是一个应该正常办公的时候。

此时夜已经深了,星斗缀上天穹,像是银纽扣那样闪闪发亮。这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距离恶魔在广场上被烧死还有五个小时。

他解下了自己的教袍,银色的十字架,红宝石权杖。他脱下了那双藏有匕首的靴子,掀开帷幕,钻进了被子。被子丝毫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冰冷又干燥,和他的皮肤摩擦时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彼此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明天净化恶魔的仪式并不由他举行。

在那个时间,他将会出现在大圣堂里,皇帝陛下预定了时间要来做礼拜,带着一群惶恐的权贵,就像是失去领头人的绵羊,急于把自己送进豺狼的嘴里。

埃德温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他放任自己接受被褥的冰冷,还有他此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他的灵魂空虚,辄需些贪婪的、庞大的东西填满,而他享受着这种空洞的感觉。被撕扯开的契约就像是一道创口。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在柔软的床榻上弓起身子,将脸颊陷在那些轻柔而干燥的气味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枕头上还残留着玫瑰的印记,必须非常认真才能闻到,气息就是这样不稳定的东西,很容易失去掌控。

褪去了衣物,主教知道自己此时完全脆弱而柔软。

就像是在拥抱一样,他虚虚地向空气伸出双臂,但那根本填不满他胸口的空洞。

你一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罪孽,他颠三倒四地想,却并不觉得羞愧,没有他,失去他,你的脚步注定踏不出教廷,教廷四四方方,像是一个牢笼。

埃德温什么都想。他又开始想自己放弃权力选择和恶魔一起逃亡,假如他们能够成功摆脱教廷,或许能坐在闹哄哄的酒馆一起喝一杯蜂蜜酒。那一定是在远离王城的地方,远离野心的地方,他将看着恶魔的眼睛,告诉他自己需要亲吻和拥抱。

这个想法过于孩子气了。

埃德温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幻想家,仅仅只是他非想不可,将所有的可能性统统想一遍,但是早就做下决定。他只是想要看看其他的这些选项。

在所有那些选项里——

他跪在圣堂,而神赐下教皇的冠冕,他将荆棘的王冠带在头上;他开始探索如何将死者复生,这条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结果;他会在教廷里种上很多很多玫瑰,然后终生不离开半步;他会和塔尔一起站在巨龙山脊看着流星滑落,直到雷霆般的神罚最终降临;他将被教会除名,被众人唾弃,被解除主教的地位,被剥夺所有力量……

每一种可能都定格在他灰色的眼中,随后又好像雾气那样散去。

时间也随之过去。

还有四小时、三小时……两小时,最后是一小时。

清晨踩着浅白色的露水悄然而至,天空是蛋白石的颜色,在稍远的天际线融化了一点玫瑰色的朝霞,埃德温重新穿戴整齐,房间是沉默的房间,有人给他献上硕大晶莹的宝石,红如鸽血,他留下了宝石,将它认真细致地穿在黑色的绸缎上,作为永远无法送出的礼物。

他站在门口,审视着这个房间。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要再看任何东西,只是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拥抱,怎么样都好。

埃德温手持权杖,关上房门。

为什么不再亲他一下呢?主教无数次这样想,这次也一样。

当时应该再亲他一下,就算稍微迟到一点也不要紧。

他开始向前走,他的脚步坚定,走向自己的命运,仿佛命运在他面前赤裸,毫无窥探的必要。

*

恶魔被扭住双臂,他从囚室中出来,然后走进新的牢笼。牢笼由精炼的秘银铸成,坚硬无比,留有很小的空隙,绝无挣脱的可能。

牢笼的锁扣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牢笼被放置在教廷的广场上,广场上已经烧起烟雾。那烟雾洁净,乳白色般的烟柱连接着天地,孕育了火焰。火刑架高大无比,上面连着锁链,锁链上布满了陈旧的血痕。

诺亚安排的人会等待到最后一刻,绝望随着时间递增,不将恶魔的绝望压榨到最高点,又如何能够取得最彻底的效果。他预先设置的机关、打通的关窍能够让他在烈火舔舐到塔尔的那一瞬间再发动,随后,他将如天使般出现在恶魔眼前。

笼中的恶魔表情漠然,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神官们避开他的目光,纷纷开始祷告,神啊,罪恶的生物总是有着迷惑人心的外表。

塔尔看向广场最前方的台子。主持这次净化仪式的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神官,此刻也在用愤怒的眼神看向他,就像是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他做了些准备,将那些断罪的条文背的谙熟,他手边也有法杖,对付低阶恶魔还有余地。

塔尔移开目光。

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重叠的云层偶尔裂开,露出背后湛蓝的天空。教廷的钟敲响了第七下,钟声沉闷而权威,圣殿骑士们在周围沉默肃穆地移动着,净化仪式要求他们都要到场,尽管这一次,低阶恶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认罪吗?你悔改吗?”

塔尔其实没有仔细听这段发言的前半部分,但听不听都不影响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肩头:

“我不认罪,又要悔改什么?”

神官摇了摇头。这种罪恶的生物始终固执,唯有毁灭才能真正让他们的罪孽消失。更何况,恶魔还是在教廷中发现的,他对神不敬,无需再试图拯救一个已经深入泥沼的灵魂。

于是他准备宣布仪式开始,向着台下待命的圣骑士高高抬起下巴。这次的仪式朝着外面的群众开放,人们在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看台上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切,小声讨论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又有些恐惧。

恶魔开始觉得无趣。他漫不经心地站在牢笼之中。

直到周围忽然被更大的嘈杂淹没。

人们忽然开始议论纷纷,甚至困惑地移动着,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甚至不是观刑的信徒,就连神官也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动作,犹豫着和身边的同伴确认。圣殿骑士还没有走到牢笼边上,忽然止住了脚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还没有明白这种情况代表着什么。

……什么?

就像是有所感应般,恶魔忽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攥住。他猝然将目光转移,向着天际下移。那是一个很高的地方,那是——

教廷的白塔,在白塔之上,有一个小而庄严的平台。那是用来在盛大的典礼上主持和宣誓使用的,只有教皇和主教有资格使用这个位置,就像是白塔的心脏。在这个位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整个广场的范畴听的清清楚楚。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

现在举办的并不是盛大的典礼,而是烧死恶魔的仪式。

但是,白塔上有着一个人影。

第65章 永不满足

恶魔被囚禁在银色的牢笼中, 牢笼在神的旨意下锻造,坚固不能摧毁。

他孤身一人,脸上带着漠然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他看上去非常孤独, 但并没有等待任何人, 也没有怀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副场景, 以为自己能从这场景中挣脱。但是神官来去时纷杂的脚步声,教会庞大而透下阴影的建筑物,还有宣判罪行的广场。

他仿佛身处一面镜子中,伸出手指触碰镜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恶魔的重叠在一起。

就算是过了千年也没有任何改变。神明想, 可是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留下召唤自己的卷轴。两次被杀死的恶魔绝对没有再次重返世间的可能。

神官已经下了断罪书, 圣殿骑士朝他走过来,火刑架上浓烟滚滚,直到某一刻, 人群本来维持的协调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谱面突然出现了错误的音符。

随着人群的喧哗, 恶魔抬起眼睛,看见了——

埃德温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 明亮剔透的红色映照着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错愕, 他像是往常那样朝恶魔安抚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处理的依然是某件对他来说游刃有余的问题。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原因。阳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丝线上,亮晶晶如黄宝石。白塔, 教会最圣洁的地方之一,埃德温曾经在此处布道,从这里往下看,烧死恶魔的广场完全收至眼中。

人们开始骚动,而教会的神官则意识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东西。圣殿骑士们犹豫着是否继续进行仪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会走下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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