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笑了笑,沉默了一小会,好像笑把语言浇灭了。
“我是说,”
酒馆老板忽然压低了声音,他那双浑浊而看遍世事的眼睛此时明亮地出奇,就像是藏了一轮年轻的太阳,他神秘而紧张地朝着佣兵队长眨了眨眼睛,
“你听说了吗,那个消息。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不过,假如你感兴趣……”
酒被饮空,酒杯落在桌面上时发出了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佣兵紧紧地盯着酒馆老板,半响才发出一声喟叹,
“那么是真的啦,”
他说,“我就猜到要是什么人有说得准的情报,那一定是你。只不过,你知道吧,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见证着什么发生的感觉。”
“是好的预感吗?”
“在你告诉我更多事实之前,我不能断言,”
男人出神地思索了一小会,“但我想是好的,而且会改变所有的一切。目前的秩序,既定的阶层,至少我们‘银狼’必须跟上一切的发展。”
他们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酒馆不得不宣布放下帘子,把所有醉醺醺的客人赶出去。在皎洁如白银的月光下,还醒着的人们各有各的思绪,某些念头飞进了他们的脑海之中,目前还处于最隐秘处的窃窃私语。
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些只言片语将酝酿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的风暴。
风暴将宣布,也将只宣布一个事实:
新神的降临。
*
埃德温在银色的月光下举起刀刃,刀尖闪闪发光,他划破了带着獠牙的生物的脖子,询问他:
“你们的王在哪里?”
他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动作了,这些天阿德莱德作为一个教具,让他练习了无数种割破皮肤肌肉的角度和力度。这让埃德温觉得刀刃逐渐融入了他的身体,随着他的意志行动。他花一整个白天来提升自己的实力,夜晚时则处理其他事物,有时候是杀戮,有时候是玫瑰。
目前为止,他还是光明教廷的教皇,追捕逃遁的圣子是他的职责。当然,现在他做这件事更加出于私心,他已经从黑暗神那里听到了关于诺亚的一切。
除去塔尔告诉他的,黑龙这两天也时常眼泪汪汪地提起那段为爱情昏天黑地的过往。
埃德温收起刀刃,对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恐惧的泪水已经淌满了脸颊。还差一点,又快又利的刀口就要剥夺他的性命。主教漠然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着,命令这只吸血鬼:
“带我过去。”
一般来讲,爱德华在月圆之夜都会悠然地倒上一大杯葡萄酒一样的鲜血,就着身边的美人一同好好享受生活。但是,这个月夜完全不同,他心神不宁,酒杯落在地上被碰碎,佣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前来清理,不敢发出半点噪音。
露台周围开满了蔷薇,但并没有美人,而是一个穿着黑袍、挡住面部的无面人。
他似乎不能直接说话,必须借助道具发出嘶哑的怪声,但他的声音却被爱德华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对曾经的有情人此刻剑拔弩张,要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诺亚清楚爱德华对没有光环的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爱意,对于他而言,他此时此刻无处可逃,所以必须来找到昔日的情人,讨要些好处,在他们还无法完全清楚自己的背叛以前。
“……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怨恨,“我失去容貌后,你就不爱我了,甚至不愿意给我提供庇护,是吗?”
“当然,我……”
爱德华真想要大声告诉他,公开得罪光明神对于世界上任何种族的任何人都不是一个好主意,除非你是黑暗神本人。问题是他不是,他心烦意乱,只想要将诺亚这块烫手山芋丢出去,少年的质问一声声闯进他的耳膜,又让他无疑感到了一点错乱。
自己之前分明那样爱他,那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意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按照诺亚的说法,他没有做错其他事情,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被光明神发现了,才遭到如此猛烈而残忍的报复。作为一个上位者,亲自说出自己无能为力,并且试图将一个曾经和自己上过床的情人送出去,似乎也说不上体面。
体面不体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现在的问题是——
“我知道你的很多秘密,爱德华,”
诺亚如此威胁道,“你之前可是对我毫无保留。要是我留下的线人没有收到我平安的消息,血族的阴谋和隐秘就会尽数泄露,我猜你无法支付这种后果。”
“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人也完全变成了一个丑陋又陌生的存在,但爱德华不得不承认,在不知道真假的情况下,诺亚的威胁是有力的。
对面的少年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过的贪婪又恶心的腔调说话:
“想办法把我送出王城,再给我一大笔钱。”
“不可能,”爱德华皱了皱眉毛,“光明教廷已经封锁了王城。新任教皇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出入。他……”
“他就算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类。”
诺亚丝毫不退让,“我手头也有道具,在王城之外,我就能逃之夭夭,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你可是血族的王,就这点事不至于办不到吧?”
说得倒是容易。爱德华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眼中的失望和嫌恶毫不掩饰,但诺亚说得对,就这件事情来看,若是能够在不惊动光明神的情况下将眼前的少年送走,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吃亏。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
爱德华话还没说完,诺亚的眼中就带上了喜色。
这两天对于失去一切的少年来说实在难熬,他就像是被惊动的老鼠那样在王城之中东躲西藏,没有一刻能够得到休息。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脚步声一点点达到最近最紧迫的地步,诺亚试着在任何地方藏下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但是都毫无作用。
每当他在一个地方稍稍停留,还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追捕他的人就如期而至。
他不得不频繁地借助阿德莱德留给他的道具切换位置。龙族的道具是他逃亡路上最珍贵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一样宝物能够让人高枕无忧,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诺亚逐渐感受到蕴含于其中的魔力一点点减退。他必须找到突围之法,否则只能被活生生耗死在城里。
耗死。
这个词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觉得他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以至于脊背发凉。有时候他怀疑那些恰到好处的逃遁机会是否是有意为之,是不是对手就抱有看着他仓皇逃窜,为一时的安全沾沾自喜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非常不愿意冒险去求助于他的老情人,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是不要再相信爱情,因为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无益于解决问题的手段。
只要离开王城。
他抱有这样的希望,只要离开王城,藏匿就不会那么困难,他或许能像是树木藏于树林那样死死地躲避起来。尽管这希望没有任何根据,但于情还是于理都是诺亚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爱德华说出的话简直能救他的命。
诺亚不禁喜形于色,死死地盯着血族王者的嘴巴,企图在话语融化在空气中之前先一步迫不及待将它们擒获。
就在这时,爱德华止住了声音。
气氛一下变得肃穆得可怕。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不详的毒汁,露台的玫瑰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的光芒。这里被血族的侍卫看守得很好,而且极其隐蔽,它本该如此。然而,就在露台之下,一个人类站立着,向他们抬起眼睛,那双眼像是迷雾一样灰。
来不及了。诺亚想。他像过去一样在第一时间按下了道具的机关。
然而道具就像是即将能量告罄,有气无力地闪烁了两下。
诺亚咬住嘴唇,牙齿留下深深的印子,不过已经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将自己毁掉的整张脸挡在严严实实的黑色布料下,仅仅是被风吹起时露出一丝半点,就足以让爱德华眼中的最后一点温情完完全全被替换成恐惧与厌恶。
他用力地掰着机关,竭力将它按到底部。
这次生效了。
这大概也会是它的最后一次生效。
爱德华还处在膛目结舌的状态,他下意识想要呼唤侍卫,却猛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类走到这里而警报没有响起,这其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他侧过目光,却发现身边被黑色布料罩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已经消失无踪。
“初次见面,”
台下的人类静静地站着,他灰色的瞳孔完整地映照了诺亚消失的瞬间,然而这似乎并没有在那双沉静的眼中留下半点波澜。爱德华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心悸,血族的王穿着华丽的衣袍,身上戴着各种防御的宝器,站在高台之上,然而,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错觉——
“我没有保护他。”
事已至此,爱德华尽量友好地说,“你看,诺亚已经离开了,假如你真的代表光明神的旨意,就不必在这里久留。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往何方。”
“我是来找你的。”
然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人类如此说道,向前走近了一步,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别担心,他认为我现在应该狩猎更大一些的猎物,仅仅是这样而已。”
*
塔尔在血族的王城栖息地散了会步。
这地方的保密性不如他的房子,不过已经相当不错。在外部,这里只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小巷口尽头的一堵砖墙,而内部却别有洞天。爱德华按照自己的品味在王城布置了一个华丽到有点庸俗的庭院,甚至建了一座哥特式的城堡。
想要找到这里绝非易事。
不过,诺亚的空间转移道具就是最强有力的追踪线索。就在少年进入城堡的那一刻,这里的秘密就完全暴露在了埃德温的眼中。
恶魔的眼眸剔透又漂亮,打量着身边的蔷薇丛,有些挑剔地移开了目光。他独自一人在血族把守森严的居所毫无目的地走着,就算是经过金碧辉煌镶嵌着名贵珠宝的雕像,也丝毫没有停住脚步。这让他看上去不至于像是一个贼。
闯入者比贼更糟糕。
埃德温仅仅解决掉了入口到深入那一段路的守卫,而塔尔到处乱晃,毫无掩饰之意,闯进了另外一边守卫的目光之中。血族的侍卫立刻拉满了弓弦,锋利的箭尖对准入侵者,厉声呵斥他立刻停下,并且仔细地评估了入侵者的威胁程度。
恶魔看上去并不强大。
柔软笔直的黑色头发如鸦羽般温顺地覆盖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眼睛看向守卫,那双眼睛也并不像是高等恶魔那样,裂开狰狞的竖瞳,而是明亮如红玛瑙般的鲜艳之色。
一个低阶恶魔。
虽然他很可疑,但仅仅是低阶恶魔,守卫的呼吸又松懈下来。他们严厉地盯着这个外来者,手中的弓箭仍是撑开的,厉声逼问: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我迷路了。”
恶魔慢慢地说,似乎并不在意对准他身体的箭尖。那些箭尖都由秘银所制成,对任何生物都能造成一视同仁的伤害,何况它们还明晃晃地瞄准了他的心脏。
他这句话一听就是谎言。没有外界的人能碰巧迷路进防守森严的血族领地。守卫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们仔细聆听正门方向的声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他们脸色一变,就要前往另一侧察看情况。
——在那之前,留下恶魔已经没有意义。擅闯者格杀勿论,这是他们所接受的任务,因此,侍卫们最后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恶魔的动作。猎物在死亡前总是会逃窜的,他们必须要预判方向,然后杀死闯入者。
塔尔勾起嘴角。
箭矢如雨,银亮的箭头重重地凿进地面,纷纷落在恶魔的身边。
这并不是因为守卫们在最后的瞄准中走神射偏。塔尔抬起眼睛看向守卫所在的方向,此时,他们东倒西歪,全部瘫在了地面上,而就在他们背后,埃德温朝他走过来。
“没必要那么着急,”
塔尔说,“你不出手的话也没关系,时间没过去多久,我还以为你还要在处理那边的事。”
“我已经处理好了。”
埃德温低声说,他手中握着权杖,此时发散着血腥的光芒,似乎在昭示着这句话背后隐含的含义,然而他停在塔尔身边时,又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恶魔身上的玫瑰味馥郁地围绕着他,主教的灰眼睛柔和下来,“我只是想你了。”
“我也是……”
塔尔凑过去拥抱了他一下,低声问他,
“没有打死吧?虽然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