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10章

埃德温当然没有杀掉爱德华。

他没有杀掉对方的必要和理由,尤其是爱德华在短暂的惊愕和性命威胁下提出了许多可供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塔尔猜测要花费更多时间,但实际上爱德华听到主教的要求以后,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您背后是……那位大人。”

血族的陛下那时候谨慎地选择了称呼,假如忽略掉他的一点儿狼狈,比如挨近喉咙的刀尖,一向一丝不苟此时却被弄乱的头发,此情此景看上去还勉强算得上是一副外交画面。

塔尔听着他的描述,眸子亮晶晶的,染上了笑意。

“走吧,”

他拉住埃德温的手,“血族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埃德温,你手中的权力又增加了,那可是一个不容易掌控的种族,有点怪癖,而且审美不太好……”

最开始明明还是很正经的对话,后来就成了塔尔的经验分享,内容涉及到他千年以前遇见过的一个非常麻烦的血族旅行者,他们曾经不得不相处了两个日夜,恶魔恶作剧般在晚饭里加了剁碎的大蒜,于是对方差点和他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埃德温忍不住勾起嘴角,他眼中那一小隅海雾温柔而潮湿,

“不是。”

“不是什么?”塔尔问,气氛很好,而他们差不多要到家了。

“我手中的权力。”埃德温回答,“不完全是这样,爱德华的臣服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胜利,他是因为你。不是说要区分清楚,只是……我的权力也属于你,至少有一半完完全全与你共享,就当我是一个将一切献给神明的信徒,我也心甘情愿。我真想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塔尔转动门把手,门轻飘飘地滑开,月光洒落在庭院中。

“想当我的主教吗?”

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信徒的发言,塔尔早就注意到埃德温在王城里做的准备,他曾被流言裹挟,此时同样是操控流言的娴熟的野心家。当年他问过主教打不打算换个工作环境,主教的回答是他会做一个周全完备的计划,关于他们未来。

埃德温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地提醒,“最高的职位是教皇,也就是我现在的位置。除非……”

“除非黑暗教廷没有比主教更高的冠冕。”

塔尔回答,反复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虽然黑暗教廷听起来有点奇怪。”

“它有吗?”

埃德温反问。

“没有,”神明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类,眼中毫无疑问是纵容,“我们这里主教最大。”

*

这个还在雏形之中的黑暗教廷,所独树一帜的并不仅仅是职位的安排。

严格来说,埃德温所打算建立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教会。塔克修斯讨厌信徒,宁可决定一个都不拥有,损失掉神明通过信仰提高能力的途径。远古时期有不同神明的祭祀,而如今,教廷只代表着光明神教。

主教非常清楚,光明神教对于塔尔而言是一个彻头彻尾扭曲的存在。

信仰在教廷的评判体系中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信徒被要求向神献上一切,哪怕只是口头上如此,一次次重复这样的话语也会让人潜移默化受到影响。人类要想得到力量,首先必须成为奴仆,而且被严格地限制行事。

这条道路是扭曲的。

埃德温不得不走这条路,是因为唯独只有这样一条路。他必须假装谦卑,假装信仰,假装虔诚,这样才能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踩着白骨,在白骨上粉饰以鲜花。

并不只有他踩在刀尖上行走,教廷里的人并不完全虔诚,但他们不得不完成繁琐的条例,不厌其烦地证明忠诚,以获得力量;教廷外的人无法得到力量,无论是向什么生物祈求都容易落入漩涡之中,最终只能以人类之躯过完一生,想要加入教廷也未必容易。

主教清楚,假如他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教会,塔尔也不会拒绝。塔尔毋庸置疑就是那么好。正因为如此,他试图思考另外的道路。

如果一个教会并不要求展示信仰呢?

如果教廷不把神的回报和信徒的付出模糊化,而是清晰地算上一笔账目呢?

就像是交易般,得到力量,同时交还回报,这笔回报比起光明神含糊的算法要显得直观,埃德温计算过,按照他的方案,人们借用黑暗神的力量源头,通过杀戮和练习使能力增长,并且明码标价地交还租金。

当人数变多,信徒的体量变大,塔克修斯所能得到的力量将比光明神强大得多。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的是个天才。”

神明听完了埃德温的计划,忍不住这样感慨。

问题是埃德温根本不是仅仅做出了一个构想,他完整地将教会的权力机构和自上而下的管理方法设置得清晰,并且设计好了索求和支付的契约与保障,确立了人员的审核机制。

他还计算了短时间和长时间的发展预期,并且将若有若无的一点消息放出。消息在有限的领域内传播,人们提起它时认真又肃穆,初步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思考空间。

主教不介意做的过火一点。就算拿他自己进行宣传也无所谓。

他叛教是早晚的事。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访客。

*

“你确定吗?”

一个意外的时间,一个意外的人,一个意外的请求。

埃德温再次确认,面前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仍旧颤抖着、坚定着点了点头。于是主教伸手按住桌上的契约,

“那么,如你所愿。”

第75章 信徒之死

教廷的圣子叛逃, 老教皇死去,掌控人们命运的人从一个换成了另一个。但总有人的生活一成不变,就像已经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枯草。

被人忘记尚不足以摧毁心灵,巴特在晨曦前冰凉的黑暗中缓缓行走着, 拖动着那只已经跛了的右脚, 在经过神殿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老人的瞳孔浑浊不堪, 看不出情绪。

被神忘记则足够毁掉他的全部。

全知全能的光明神终于察觉了圣子的背叛,巴特教士沉寂而绝望的灵魂终于重新生发出一点希望,犹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燃烧在老人如芦苇杆那样瘦弱的身躯之中。他渴望那支蜡烛重新燃起, 又为这个想法背后对神“犯错误”的判断感到深深的羞愧。

他就是光明神犯错的证据。

一个神是如何对待他虔诚的信徒,如何伤害他的身体, 夺去他的能力,摧毁他的心灵。最后要是神决定补偿这个凡人,无异于承认自己所犯下的浓墨重彩的错误。

那天过去后, 一天两天,还心存期待, 等到时间更长,那期待却忽然淡去了, 像是盐溶化在水里,只能微微地品出一点咸苦。巴特在深夜睁开眼睛,衰老让他的脊背被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发痛, 他睁着眼睛努力试图看清:

难道他真的是罪孽深重的人,不是因为诺亚,而是因为其他事情才遭受如此残酷的惩罚?

他只能这样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人不应该怀疑神的任何决定。信仰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暗的小匣子, 将他死死地圈禁在其中,让他的双眼盲目,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只不过,此时此刻,封住窗户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动。

他用人类浑浊的眼睛亲眼见到了流淌而入的声音,那些他被夺走,再也发不出来的声音,它们此时此刻悄无声息地撬开他苍白的头发,轻柔地钻进他的耳朵,不详地、阴暗地窃窃私语,然后,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去探问一个老人的灵魂:

他的神是忘记了,抑或是不愿意承认?

*

诺亚尽可能绷直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边缘行走着,夜幕昏暗,他害怕撞上人,却不得不收拢了兜帽遮蔽视线,挡住他大半张溃烂的脸孔。

阿德莱德的道具已经失去了作用。能穿越空间的吊坠已经被用尽了最后一点能量,诺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收了起来。少年舍不得上面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和祖母绿,至少还能买个好价钱。

不仅仅是那个道具。

他的脸本来已经开始溃烂,但被阿德莱德从龙族带来的疗伤药物治疗,尚且不明显。然而现在,药效散去,他的皮肉时刻肿胀着,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严重的地方,坏死的一块块近乎要掉落下来。

诺亚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看任何反光的地方。不过他很快就不必担心这个了,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视力也重新开始被侵蚀,目光所及的地方被巨大的黑斑取代。唯一能够继续使用的道具让他不用声带也能发出声音。

这声音指的是一切可供发出的,若是靠近这个黑衣的无面人,人们或许能听见在覆盖一切的衣袍底下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怎么办?

诺亚知道,阿德莱德愚蠢而轻信,爱德华盲目而有所顾虑。所以它们都是他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但是,这两条道路已经被阻断。而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成功骗过暗精灵王。仅仅一想到触怒他的代价,诺亚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是让他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或者被知晓自己的背叛,他这位偏执而不好掌控的完美主义前恋人绝不会顾念旧情,只会会亲手将他作为一个不光彩的过去毁灭。

躲避光明教廷的人,躲避埃德温——谁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躲避暗精灵的耳目,少年最后一次传送的目的地是王城最偏远的区域,那些幽暗的深巷就算是野狗也不愿意走进,到处都是奇装异服、样貌诡异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和诺亚一样让人感到不舒服。

诺亚尽可能远离所有人。

他之前试着向别人祈求庇护,然而人们一旦看见他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就露出了惊恐厌恶的目光,避之而不及。

唯一试图帮助他的人是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她有一双温柔的绿眼睛,在他身边止住脚步,忍住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然而,当看向前任圣子的眼睛时,那位老妇人惊骇地后退了两步,忽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你就是那个背叛光明神大人的圣子。滚吧,我的居所没有你的位置,但愿你肮脏的灵魂早日堕入狱火之中!”

诺亚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境遇——不,实际上他是有的。在阴暗潮湿的黑巷中,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隐匿住自己的身形,浑身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哆嗦,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心理上的痛苦显然更加难熬,他一向习惯高高在上,从来不把那些平庸者的生命放在眼里,然而现在的一幕幕,却无意中与上辈子的一幕幕重合在了一起。

上辈子当他锒铛入狱时,曾见到一个老人。老人的孩子被诺亚诈骗了巨额财款,在绝望中愧疚地划开了手腕,那笔钱对于诺亚来说却不过是一两天的开销。

那位老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银发,对待关押他的刑警温声细语,显得慈祥而有礼貌。但当她终于站在诺亚面前时,眼中却忽然滚下了绝望而仇恨的两行眼泪。她开始失态,最开始只是厉声斥骂,到后来简直是以生命在嘶吼。一个瘦弱的身体竟能发出那般憎恨的强音。

老人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但诺亚在她面前,却忽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

除了这位老人,后来又有很多受害者家属得知了他被捕的消息。当时的他就犹如现在这样,被众人深深地厌恶与排斥。

可是,重来一次,怎么会走上相似的道路呢?

少年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在皮肉之中,他逼迫自己停止这些思考。至少还没有到结局,上辈子,那枚结束他生命的子弹以不容逆转之势打进了他的额头,带来死亡。他最畏惧、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死亡。

活下去。

尽管上辈子的自己在法庭下痛哭流涕地道歉,虚情假意地寻求原谅,但那些情感终究都是出于利益,而非真心。被受害者怒斥或者仇恨并不能让他长久地感到内心的不安,他当时还认为自己或许能够钻法律的空子,不至于被宣判死刑。

人们是那样愚蠢而容易支配。

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还能找到机会——

他几乎生出了一点希望。在这种境况下,最需要的就是那些美好的想象。

不错,他已经潜藏在王城最边缘的地方,就算是最完美的防御也一定有疏漏的地方。诺亚听说在黑市的深处有人拿钱办事,负责帮助教廷的通缉犯隐匿身形。他不差钱。只要有机会离开这里,未来就不一定是一片黑暗。

少年藏在兜帽下腐败的脸狰狞地扭动着,勉强露出一个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只要他成功逃离,就能够卖掉阿德莱德法宝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石,积攒一大笔财富,并用它们寻找强大的邪恶生物,或许能一定程度上阻断光明的诅咒。

想象多么令人飘飘然。

所以他差一点就没有听见那幽灵鬼魅般的脚步声。脚步声如影随形,在短暂的歇息后重新降临到少年的身边。很近了。诺亚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一片暗影中,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但是脚步声却毫不犹疑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嗒嗒,嗒嗒。

恐惧与绝望完全吞噬了诺亚,他哆嗦着,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摸到了腰侧的刀刃,却僵硬地无法屈伸,只能触碰着冷铁的刀背。不可能反抗,无论来人是教廷的骑士,还是那个令人完全看不透的埃德温大主教,抑或是安斯艾尔派来找他的人手,他都没有反击的力量。

脚步声挨得越来越近,近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奇怪的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身形健康的成年人,像是被蛀空的木头彼此敲击时发出的轻响,而且一轻一重交杂着响起,像是并不协调的协奏曲。诺亚的手哆嗦着,终于摸索到了刀柄。

随后他抬起眼睛,那一瞬间,他就像是放了气的气球,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几乎要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果然,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并不打算让他在这里死去。

眼前的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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