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11章

不是那些致命的、能够杀死他的存在。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哑巴神官,头发花白,右腿半跛,衰老已经夺去了他大半的生命力,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着,映照出在他面前拔出刀刃的诺亚。他并不能构成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威胁。就算有些麻烦,但在诺亚离开教廷时,老教士的身体状况就差到连孩童都能推倒他。

人们都知道,光明神并没有收回他的旨意。

“你想来惩罚我吗?”

诺亚举起亮闪闪的刀刃,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拥有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至少面对面前这个讨人厌恶的老东西,

“就因为我背叛了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哈哈,你知道吗,我可是受尽过祂所有的宠爱,比起你们一辈子能见到的都要多得多。而你呢,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的信仰只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巷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来访。

巴特教士站在原地没有动,任凭表情狰狞的诺亚一步步靠近他,随着少年的动作,他的兜帽脱落,露出那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庞,刀刃朝下,叫嚣着要借由血祭重新找回支配的喜悦,诺亚几乎就要刺下去。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声音。

“我不是为祂报复,”

巴特教士的声音清晰地在巷中响起,那是被神剥夺了那么久的声音,严厉而低沉,原本永远也不会再在世界上出现,他自嘲般低声笑了,

“或许说是为了祂也行。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消逝了,再说为了自己也有点勉强。”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诺亚因为惊讶而顿住了向下刺的刀尖,随即反应过来,用尽全部力气试图将刀刃送进巴特的脖颈。但是刀刃被死死地固定在了空气之中,无论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向下移动哪怕一毫米。

大难临头的预感终于又钝又重地砸到了诺亚的头上。

不可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不是落在那些大人物的手里,而仅仅只是栽在一个微不足道到令他看不起的平庸可笑的老教士手上。

他辉煌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启的伟业……

他必须得活下去,他比其他人都更有价值,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少年的头颅扭曲而肿胀,然而他最后的表情凝固在对死亡到来的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不可思议之中,眼睛向外突起,似乎迫切地询问着“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任谁看到这张脸,都能感受到脸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遭受了如何巨大的痛苦和惊。

若是上辈子为他收尸的狱警能够看见这样一句尸体,一定会惊叹着说,这个面目扭曲的人死去的情态,简直和他处决过的某个恶贯满盈的诈骗犯一模一样。

巴特教士垂下手中的武器。巷口狭隘的被围墙圈起的空间露出仅有的一小片天空,这里的夜空阴沉到看不见绝大多数的星星,唯独北极星仍旧在那一小片幽暗的黑天中投下为迷途的旅人所准备的银光。

老人抬起头,终于叹出了一口沉积了许久的浊气。

他看见的不再是他信仰的神明,而是亘古不变的星光。

*

圣子的头颅是光明神迫切想要得到的祭品。尽管祂最开始只是想要折磨诺亚,为他降下惩罚,但祂很快发现事情出乎祂的意料,唯独死亡才是这个索求无度的骗子最好的归宿。

问题在于,祂能够支配的人在搜寻诺亚这件事上做的实在不怎么样。何况教廷此时并非铁板一块,大部分人只是听从埃德温大主教的命令行事,而神拿这个凡人毫无办法。

再这样下去,光明神的权威就会大打折扣。

就在这时,祂在人间的耳目听说一位虔诚的老教徒在所有人之前杀死了诺亚。

这个消息让神明感到高兴。祂迫不及待想要接受这光荣的祭祀,并且决定要好好奖励这位教士,赐给他权力,好让世人也看到光明神的惩恶扬善。就算在这之间,祂也听见了一些不那么乐观的言论,让祂想起这位老教士其实是祂当年因为诺亚的言论所惩罚的人。

神并不太过于担心。

他的信徒,自然应该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保持着对神的敬畏和奉献之心。之前的惩罚无伤大雅,只要祂此次多多补偿,并且在外宣布对方将功折过,就一定能满足信仰者的感激的心灵,而祂的声名也不会有所贬损。

光明神高居在超脱尘世的神座上,却等到了一个让祂不敢置信的消息。

那位据说是虔诚的信徒,将前任圣子的头颅献给了埃德温大主教,而非选择献给祂。

暴怒的神明降临在老教士破败不堪的居所,霹雳和雷霆一瞬间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犹如雪洞一般,可怕的神怒在教士的耳边炸响,神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身上。巴特脸色苍白,跪在他虔诚地信仰了一辈子的神明面前,如此前无数次跪拜那样匍匐着教士的身体。

但是神怒的霹雳在触及他时却无声地消散了。

这点就连老教士也感到有一点惊讶。光明神却毫无疑问认出了这股与祂的力量相冲的深不可测的威力究竟来源于何处,那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力量,这股黑暗的力量已经侵蚀了祂的信徒,让祂再次遭受到了惨痛的、耻辱的背叛。

“你是个叛教者。”

光明神咬牙切齿,裹挟着浓浓怒意的话语落在巴特身上,再一次不允许反驳地给面前穿着光明教廷的教袍,在祂面前垂下头颅的老人判定了可怕的罪名,

“背叛光明,选择黑暗,这是最卑鄙的教士才会做出来的勾当,你的灵魂已经一整个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中。”

无论哪个人类被神明如此斥责,都不会无动于衷。

巴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忽然很想握住自己的十字架。可惜他已经被神明剥夺了信仰,无法再佩戴和光明神有关的赐福物。在他的人生中,光明永远伴随着圣洁与正义出场,他坚定地、坚决而不容犹疑地相信着神明,因为得到神赐的力量而喜悦,因为为神工作而感激不已。

他曾无数次幻想神明对他说话,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信仰的神偏狭而轻信,手段残忍,而且不愿意看见自己的错误。他坚持一辈子的信仰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读到他的故事,都会为他的愚昧发出悲叹,眼前的一幕简直是最具有讽刺效果的喜剧,而他是其中的丑角。

此时若非绝望地流泪,就该为自己的人生感到虚无而自怨自艾,痛苦到恨不得立刻结束生命,远离那滑稽可笑的信仰。

但他却并不愿意那么做。巴特教士只是跪直了身体,面对光明神的礼节没有一点不妥当的地方。他平静地告诉暴怒的神明:

“我并没有叛教。”

“你不是已经加入黑暗神的教廷了吗?”

光明神的声音嗡嗡地在他的头颅中奏响,带着嘲讽,“他许诺你什么了,让你愿意到一个一无所有的新教会去。是无上的权力,还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或者延长的生命?”

“不,都没有,”老教士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告诉你了,我没有叛教,就算我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

“若是没有塔克修斯的庇护,”

光明神的声音冷酷到残忍,“我就会用最可怕的惩罚报复你。”

“所以我这样说,你不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而且我并不害怕这么说,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至死仍旧是教廷的一员,你曾试图剥夺我的身份,我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最后,答案已经在你我面前了……”

“我只是和教皇做了交换,并且拒绝了他的邀请。”

巴特接着说下去,甚至没有等到光明神做出反应,“嘲笑我吧,我只是一个古板到可笑的教士,一生只能够对一种信仰宣誓忠诚。信仰就是构成我人生最大的意义,信仰让我对你的短视和偏狭感到锥心的痛苦,却不得不到最后仍旧尽一个教士的本分。”

“你是说,”光明神狐疑地问,“你真的还忠于我,没有背叛我?在你做出那些事情之后,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在你做出那些事后,我怎么可能信仰你?”

巴特将这句话原样修改完奉送给光明神,若有所思地直视神金色的瞳孔,这一刻,他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坦然,在他回首时,他觉得自己无愧于自己的生命:

“我恨诺亚,但更多是恨一个叛教者,而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恨。信仰已经刻入了我的骨髓,和我无法分割,所以我宁可借来力量,也要杀死背叛您的人。我想,我不再虔诚于您,但我将虔诚于我的信仰,并情愿为它而死。”

“这是矛盾而无意义的。”神说。

“这不是,”

教士最后这样说,他身上残留的力量替他挡下了光明神的攻击,但他却确凿地感到生命的力量一点点流失,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应该死去,只靠一个对最后结果的渴求苟延残喘地活着。但现在,是熄灭火堆的时候了,

“我的神啊,我知道您永远不可能理解。没关系,未来将有无数叛教者出现在你的眼前,这个世界将彻底被改变,就让我的死亡作为这个时代最后的落幕吧。”

他最后喃喃一句了什么,光明神仔细聆听,却意识到那是一句光明神教的祷文:

“……应该永远铭记,永远坚信,永不背叛,那就是一个教士应有的一生。”

*

新历427年,教皇埃德温叛教。

他的背叛并没有遭到光明神可怕的报复,正相反,在他的背后,新神的名字逐渐被念诵在人类的名字中,一夜之间,人们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改变。埃德温带走了教廷的一大批人,剩下的教士们则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情况,一时之间,光明教廷的羽翼折断大半。

而皇室则不得不像是失去引领的绵羊,迫切地需要选一边站。当然,对他们来说,信仰谁都一样,埃德温照旧将他们全部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光明神一定气的要命,”

塔尔站在埃德温背后浏览了一遍他面前摆着的名册,“他之前一直期待着你快些离开,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带走那么多信徒。”

“他们当年并没有选择,就和我一样,所以……”

埃德温顿了顿,仰起头颅,伸手拉住恶魔的袖子。塔尔就像是被抓到了一样轻轻“哎呀”了一声,那双澄澈的红宝石色眼睛将新任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映照其中,俯下身听他说话,或者等待他要做的动作。

埃德温把话说完,“我真的很庆幸能遇到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走向毁灭。”

“我觉得不是这样,”

恶魔鸦羽般柔软的发丝一点点戳着主教的脖颈,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企图维持理智,至少等到把话说完,塔尔稍微有点认真地说,

“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就算没有我也一样。我保证你能做到。”

那些艰难的、苦楚的道路,从血脉到权力的斗争,就算没有他,塔尔认为,凭借埃德温的能力,也不至于落败,一定能够在荆棘中踩出一条血路,一步步走向人世中权势的最高点。

“但是……”

埃德温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塔尔就凑到足够近的地方,顺势在他的耳垂边亲了一下。埃德温差点咬到自己的嘴唇,在外人看来保守而禁欲的主教大人还是会像年轻人一样因为爱人的一个吻不知所措。

现在不是继续争论的时候。

主教咽下了后半句话,他闭上眼睛,急切地索求着恋人的亲吻,但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要是没有塔尔,就算他所有的野心能够得到实现,他也一定会走向毁灭。埃德温内心中有不曾被填补的地方,梦境中有撕开皮肉露出心脏的白骨,灵魂一接触火星就会燃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它们在某一天都长出玫瑰。

他握紧手中的玫瑰,知道自己得救了。

短暂的亲昵过后,主教稍微平息了一下喘息,他面前那些复杂的材料必须在这一两天处理掉,然而工作并不像是之前那样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神计划两天后和他一起进行一个小型旅行。

埃德温翻阅着名册,神明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随即抽出了几份材料翻看,他忽然再次看见了那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巴特……”

那个名字被一道黑线划去,塔尔说,“我记得他来找过你。”

“嗯,”埃德温说,“他只是来借走力量,并且应允了一笔有力的偿还。我把阿德莱德的定位法宝借给他了,其实我觉得挺遗憾的——”

“他并不打算背叛光明神教会?”

主教是一个领导者,所以他天然地对失去一个有潜力的人才感到惋惜,但是那天清晨,就连晨曦也没有浸透深紫色的窗帘,衰老的教士枯坐在他对面半响,才一半叹息一半讥笑地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是不是很可笑?”

巴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并不是想要看什么,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寄托的方向,他第一次在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年轻人眼前缓和了语气,

“我都不知道这份信仰还有什么意义,既愚蠢又可笑。但我做不到放弃它,这是我人生无法取代的一部分。归根到底,我的人生也并没有意义。”

忠诚,坚定,善良,毫无阻碍,毫不怀疑,严守教会的制度,教授年轻的学徒,背诵每一句经文,在仪式上表现得无可挑剔,为神可以奉献一切

埃德温浅灰色的眼睛映照着老人浑浊的瞳孔,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巴特教士,就算神不值得你这么做,但你这份信仰本身具有确凿无疑的力量,或许意义不应该向外找寻,而应该向内索求。事实上,我在教廷真正尊敬的人不多,而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可敬的人。你不能来到我这一边,我感到很遗憾,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的这番话在老教士身上起到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巴特再一次和原先那样挺直了脊背,老人混浊的目光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看着眼前的主教,一个注定背叛教廷的人,而自己正在向他索求帮助。最终,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也一样。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只不过我当时……”

老人的话消散在空气里。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