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在教廷行刑的那天保护住他就好了。
要是能早早地打碎教廷的银瓶就好了。
然而时空的紊乱并不能定向,他到来的日子也并不特殊。埃德温在圣骑士的围攻和魔王部下的围攻中护住了塔尔,不过当时间线恢复稳定,他一定自己就能把糟糕的局面应付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塔尔可能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从酒馆悄无声息地溜掉。
“我以为没有那么快的。”塔尔垂下眸子,恶魔的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失落。时间有限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现在他开始有点后悔刚见面的时候躲开埃德温了。浅灰色眼睛的人,危险的人,此时此刻已经在他心中留下独特的印象和独一无二地位的人。
从未来到这里来找他的人。
他的存在马上就要从这条错误的时间线抹去,像是叶子从树上掉进泥土里那样自然。
假如还有十五分钟,该做些什么呢?
十五分钟够酒馆的老板从头到尾制作一杯蜂蜜酒,够埃德温杀掉非常非常多的敌人,够他们再谈论很多句话,关于未来和爱情;十五分钟的宽裕够塔尔从棘手的敌人面前悄无声息地逃离,够恶魔在空无一人的山洞中迅速地打盹,恢复体力迎接接下来的旅行。十五分钟据说是某种一年只在月夜开放一次的花卉的花期。
十五分钟够一个拥抱。
“埃德温,”主教身上有一种近乎冷冽的味道,就像是他的人那样,塔尔忽然开始好奇未来的自己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这样的一个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埃德温俯下身子彻彻底底地抱住了他,对方的呼吸急促但很轻地贴着自己的耳朵。
塔尔第一次和一个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心脏和心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震动着。
他觉得自己的话语又滚烫又轻盈,从他唇齿之间滚落,
“告诉我你一定想要让我记住的,拜托了,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那是你。”
假如什么都不会留下……
浅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晶亮的红色,塔尔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又轻又亮的泪水像是雾气一样覆盖着自己的眼眸,他将头颅靠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压抑住全身的颤抖。直到刚才都表现的很好,你甚至开导了他,你让他不要担心,未来才是最好的相遇时机。塔尔这么说着,心里却一遍遍想着,要是我现在就遇到你该多好。
他才是最擅长说谎的骗子。埃德温骗不过他,但是他能骗得了对方。
反正埃德温看不到。塔尔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睑中滑落,随后无声地掉落在主教脚后的地面上,恶魔鸦羽般的头发伸展开千丝万缕,蹭着埃德温的胸膛和肩膀,主教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没有开口,但动作就像是轻柔的安慰。
最后的十五分钟,理应融化在跨越时间的一个拥抱中。
“更相信我一点就好了,塔尔。”
埃德温喟叹般说,“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我会找到你的,绝对会。”
*
敲门声终于响起,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像是出现了轻微的裂隙,空间和时间被定格,闪闪发光的银色碎片将埃德温和其他的事物隔离开,包括塔尔。他眼中像是也闪烁着银色的碎片,直到被迫失去怀抱中的人,主教才突然意识到那是闪烁的眼泪。
塔尔独自一人留在过去。
埃德温抬起手想要再触碰他一下,然而他化作了时空中的虚影,从他的指尖破碎着消失,像是用手去捞起水中的月光那样徒劳。他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这一切纯粹只是作为梦境发生,没有任何留下的,没有任何痕迹被保留下来,可是塔尔那么好,他一遍遍伸手,直到害怕最后一次触碰将残留的倒影打散。
月光皎洁地铺了一地,地面的积雪闪烁着莹白色的光芒。
阿德莱德站在巷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显然不敢接近这样的埃德温。时空紊乱也并非它能够掌控的东西,他所能参与的仅仅只是在时间归位时保证掉入时空裂隙的人安全归来罢了。时间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残酷无情,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埃德温愣住了。
他慢慢地垂下头,摊开了左手。在那里,一小截布料皱巴巴地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当时抓住塔尔的衣袖,而塔尔情急之下用小刀割断了它。他固然知道随着时间紊乱的恢复,一切事物都被重置到不曾发生的状态。但在最后,他还是怀抱有某种庆幸,将一小块布料从空间道具中取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它现在就在主教的手里,带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杯蜂蜜酒沾染上的香甜。
埃德温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现在,他马上要见到塔尔。他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逃过一劫的阿德莱德松了一口气,知情知趣地溜走了——埃德温走的越来越快,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站在了熟悉的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就算他可以自己把门旋开。
但塔尔听见了敲门声,脚步从远到近,一直到了门的另一端。直到下一秒钟,他松开按在门上的手,木门随着从内而外的力被拉开,他有着红色眼眸的恋人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他,就像是刚刚哭过,那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那样明亮而澄澈。
“久等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塔尔。”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对方主动伸出双臂拥抱住了他。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服上的雪花,他是如此心怀感激,迫不及待地和爱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还有时间。”
太好了。埃德温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就算会觉得有很多错过,很多不甘心,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重来——
但我们相遇在最对的时间。
第80章
“不要直视黑色的群星。”从海难中生还的捕鱼者睁着无光的双眼, 疯疯癫癫地对其他人梦呓,“因为群星只是深渊的一部分。”
——选自罗兰博士十九世界在俄国东北部田野调查的报告,更接近于一部奇思妙想的故事集
*
听说研究所最深处的房间里藏着一个SSS级怪物。
这里是研究所的F-52区,但是高层往往称之为α区, 意思是拥有着最高的禁戒级别。它坐落在一片宽阔的海岬之上, 海岬的形状像是刺入海中的刀刃。几个世纪前这里是渔民们出海捕捞的丰收之处, 然而现在, 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到这块研究所的腹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它”的存在。
伊西多站在那扇钛白色的保护门前,大门用目前科技所能研发出的最坚固的特殊金属制成,在到达这里之前,总共要经过九扇这样的保护措施, 配合检验指纹、瞳孔,并且核查专属的个人ID卡。这条路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 实际上,过去的七年间,除非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请假, 他每一天都会顺着这条路打卡上班。
他手里的塑料袋沉沉地朝下坠,漏出一点因为冰凉有点油腻的香甜。
牛角面包的味道。
护送他的武装人员古怪地朝他投去目光, 伊西多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抿住嘴唇。他没有试着去解释自己为什么抱着一袋塞满黄油和巧克力的甜食前去面对整个研究所最危险的怪物。
还好, 被勒令谨慎前进的特勤队员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他们只是将他护送到门前,随即严肃地朝他发出警告:
“伊西多博士,你也清楚,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自愿提出进行此次尝试,即使连我们也无法确保你的生命安全。”
“我知道,”
对方的话语毫不留情,绿色眼眸的研究员黯淡了眼神:“我不是那种明知它不愿意还会留下来死缠烂打的人, 我只是……还想要试一试。”
就像每个早晨那样,他走到玻璃门前,拿着卡刷了一下门前的感应锁。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听见熟悉的滴滴声。这让他愣了一下。
【身份识别错误,禁止进入】
背后的特勤队员表情有点尴尬,
“呃,一定是人事部那些人,他们可能提前——没关系,请您稍等一下,我给他们拨个通讯。”
即使是他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敏锐了,他还是能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惊讶“代号……的责任人不是已经更换……还想试试?没接到这样的通知,真是不好意思”,以及他面前的警卫有点尴尬的应答,他迅速而短促地看了伊西多一眼,随后对着电话那头说,
“调用最高级权限,直接让安保系统开一次门就行。”
甚至不是恢复手中卡片的权限,伊西多这样想着,反而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从他被所负责的怪物厌弃开始,所有人都不认为他能够再次取得怪物的信任,高层忌惮它,以至于迅速为满足它更换负责人的要求进行了一次小型谈判。
研究所有一只被评估为SSS级的怪物,这并不是虚假的传闻。它从来不曾被捕获,只是和研究所达成了初步的共识,被看管起来与外界相隔绝。
他照顾了它七年。
只有他才懂得它喜欢什么样的水温,如何配置海水的参数,怎样让它保持心情愉悦。他一度将自己的生命染上了对方的色彩,伊西多有时候会称呼门中的怪物为“星”,这是一个有迹可循的名字,但他这么叫就像是称呼隐秘的,只对自己放下戒备闪烁的星星。
钛白的大门缓缓打开,呈现出的景象让特勤小队被护目镜挡住的双眼都忍不住流露出了惊艳之色,这甚至不能称为一个房间,夹杂着咸味的沙滩上散落着漆黑的礁石,海风从面前深色翻滚的波浪中吹拂而出,粗糙的盐粒击打着岸边之人的皮肤。
研究所最深、防卫最周严的门背后是一片海。
当然是虚假的海。伊西多抬脚踩在房间里,在湿润的海沙下深深地埋着由钢筋水泥混合成的坚不可破的地面,海水借由巨大的泵从研究所外的海域流淌而入,模拟出与现实别无二致的波涛和浪花。抬头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在墨绿的海面下甚至还有海藻和鱼群,维持着海水中细微的矿物质和元素平衡,忠实地保持对外界的摹画。
深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无论往哪个方向延申,最后都会触及墙壁。无论多么美丽,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放大版本的囚室。
金属门在感应到伊西多进入后就立刻阖上,阻断了特勤人员窥探的视线。他们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怪物,它大概在海域的某个部分,或者隐没在海水之下。
年轻研究员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中。
手持着高强度热兵器的武装人员在心中为他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不自量力的尝试不至于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不过,就算他们对伊西多并没有恶意,此时也忍不住觉得他的尝试是愚蠢的。无论如何,新来的容貌美丽的少年一开始就让SSS级的它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和与配合。“所有怪物都为他的美貌疯狂”,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他才是人类和怪物达成合作的希望。
人们管少年叫“希望的明星”,抑或是“神之子”。
从哪个方面看都很普通的伊西多则成为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旧员工。
他太过固执,在收容“它”的过程中过分地倾注了感情,所以就算已经被怪物展露厌恶,也拼命地要求研究所再次批准与它接触的尝试,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岗位。高层批准了最后的申请,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武装队长猜测,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普通员工的性命,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走吧,”他对自己的属下说,谨慎地观察着周围,从九重封锁中走出来,决心忘掉所看到的门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
黑书贴着海面扑扇着书页,像是一只黑色的海鸟。
作为世界意识,它在第一时间调查了系统对于这个小世界已经造成的破坏,也非常清楚这个世界能够扭转一切的反派此时在哪里。问题在于,它忽然发现,像是前两个世界那样出现在反派的书桌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来发现——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水深邃,看不清水下有些什么东西,就连黑书也必须贴的很近才勉勉强强看见水下那些不详的暗影。它思索着要不要抛开这个熟悉的化身,在更高的地方试着发出声音。但有什么阻止了它的行动。
它看见了海水中的星星。
不,与其说是星星,不如说是腕足闪闪发亮的锐利尖端。即使世界意识明确地知道这个造物究竟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形象,此时也浮现出某种近似于震撼的情绪。海水像是忽然被隐晦的光芒照亮,整片海域都充斥着它,腕足上睁开了无数的眼睛,强烈的被窥视感直截了当地穿透了天道的化身。
荒诞又怪异,可怖又美丽。
这只是它的一部分而已,考虑到直视它的全部对有神志的生物的冲击,怪物一般不会将自己完整地展现出来。不过,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在它的住所之上出现的这本黑书显然不在怪物担忧的范畴内,它聪明得要命,所以很快就做出决断。
黑书僵硬地在空中悬停着,直到一条腕足悄无声息地缠上来,海水湿漉漉地浸泡着书页的封皮,却不能将它浸湿,这显然让这个怪物产生了好奇。
在不可忽视的目光的逼视下,黑书上渐渐地浮现出几串硕大的单词。
怪物甚至不用将它举起来凑近自己的眼睛——如果它的这副形态有所谓的眼睛——而是可以直接借助触手上睁开的眼睛读取它们: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这个字对于写字的天道和读字的怪物来说都显得荒诞到不合时宜。海水忽然间鼓动起来,墨绿色的波浪不安地涌起,雪白的浪花碎裂在海面上,怪物的腕足搅动着这片庞大的人造海域,鱼群飞快地摆动尾巴远离。
缠绕着黑书的腕足高高举起,让它远离动荡不安的海平面,随后天道忽然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对于世界意识来说,在它介入之前它能读取世界的命运并预知未来,但在它到来之后,它也成为了命运的一环,所以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腕足松动开来,在黑书的书籍处留下滑溜溜的水痕。
在数十米的高空,世界意识附着的黑书开始急速下落,这是一本有着硬邦邦封面的精装书,所以掉下来的速度也就比一般书快些,从上往下一头栽进水面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如此高度下,流动的海面和坚硬的水泥地根本没有区别。
糟糕。
世界意识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它之前所经历的几个任务对象:威胁要把它烧掉的顾识殊,差点把它撕掉的塔克修斯,现在,显然要增加一个对它满怀恶意的反派,并且打算增加毁书的手法,把它在海水里泡烂。果然,和这些性格糟糕、力量强大的反派打交道就是——
就是……
它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接住了。
正打算抽离出黑书实体的世界意识懵了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居然没有掉进暗流涌动的海水中,而是落入了一双人类才拥有的手掌里。书页朝下,所以它最先看见的,是已经恢复沉静,光滑如深色宝石的海水,那些怪诞的星光似乎从未出现过,只是一场幻觉。
“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和眼前的海水一样,是没有情绪起伏的沙哑,但却给人一种安宁而平静的感觉。顺着苍白冰凉的手掌向上望,是一双眼睛。眼睛长在它们该长的位置,不多也不少。天道首先为这个事实松了一口气,接着才开始打量眼前站立着的,披上人皮的怪物。
天道见过无数的人类,在无数的世界里。英俊或者美丽的概念对它来说已经不值一提,但眼前的“人类”还是过于独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