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员的声音温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毕竟,我是最希望‘它’逃脱牢笼的人。”
在他的视角下,对面的人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放松了视线。那些人——不止一个,仿佛是一个组织,男男女女手腕上都烙印着相同的痕迹:两枚黑色的星星。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和理智截然不同的情绪,就像是有什么狂热的意志催动着他们不断向前。
“为了即将降临的神。”他们这样说。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次冗长的谈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他一时间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椅子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思绪到最后总会绕到它身上。要保护阿斯塔,要带它离开,要完成它的愿望,这些简单的目的就好像无数条丝线束缚住他,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斯塔无意成为任何人的神像,他是知道的。
阿斯塔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存在,他也清清楚楚。
阿斯塔……阿斯塔怎么还没有给他发消息?按往常来说,气运之子离开后,阿斯塔一定会在黑书上给他留各种各样的感想,只需要想到它,伊西多有点疲惫的眼睛就重新明亮起来。他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没有在附近看到那本黑色封皮的书。
伊西多迟疑了一下,或许是他忧虑太多,以至于短暂地没有收到消息就感到不安。
是不是要回去一趟?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很快平息下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桌面上的金属,那是一枚尖锐且小巧的匕首,有点类似西洋剑的造型。匕首沉甸甸的,散发着不详和死亡的味道,对他来说却因为熟悉而感到亲切。
他此时还有其他应做的事情。
*
图书室除了堆叠得满满当当的书册文件,还有配备了检索系统的电脑。这完全是人类文明的造物了,幸好伊西多和它介绍过电脑的用法,在它系统学习人类知识的时候。阿斯塔觉得很新奇,它把腕足凑到键盘上,试探性地按下去,屏幕上就浮现了和键位一模一样的字符。
……人类有十个手指,不过键盘上的按键远远比这更多。阿斯塔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是它的话,可以在每个键位上都布置一条触手,这样按起键来要快的多。
它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屏幕。
“请输入用户ID和密码。”
它的ID完全就是伊西多编造出来的,肯定不能用。阿斯塔尝试着输入了伊西多的ID,系统显示认证成功,然而密码栏的光标还是时有时无地闪烁着,等待着账号的主人输入。
是生日吗?
它试了试,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提示这个猜测的错误。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想,黑书就在它手中挣扎了一下,书页打开,恰到好处地提醒:“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你可以在我这里写下问题,我帮你去传讯,这样做你就能迅速地知道准确的密码。”
世界意识的态度很奇怪,伊西多又不在。阿斯塔不动声色地阖上黑书。
大概因为本来就是触手变成的,它的手指灵活地跳跃在键盘上,让人觉得很熟练。阿斯塔把脑中关于伊西多的所有数字梳理了一遍,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它输入了一串密码,按下回车键。
登入成功。
它猜的没错,伊西多的密码就是七年前他遇见它的那一天。
阿斯塔想要查的东西基本上在这个系统里都没有什么痕迹,这并不奇怪。“花”要不然在说谎,要不然它所说的东西,一定涉及到一些难以轻易找到的秘辛。怪物有意识地挡住了天道窥探的眼睛,以它的实力,做到这点不算困难。
问题是连怪物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翠鸟”的词条很干净。不过阿斯塔终于看到了这种鸟的样子,它有着蓝绿或者翠绿的羽毛,灵活地在水面上飞动。关于翠鸟,搜索引擎还提供了从故事书中摘录的一些片段。阿斯塔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和伊西多产生关系的内容。
“伊西多”的搜索结果也很清晰。系统里有大部分普通员工的基本资料,无论怎么看,翠绿色眼睛的人类都只是很正常地在研究所从事文职工作,直到七年前被调任为阿斯塔的管理员,文职反而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副业。
阿斯塔想了想,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足够了,至少说明在普通员工资料室里,是没有办法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的。但在关闭搜索引擎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光标重新移动到输入栏:
“七年前的事件”
这样输入应该没问题,毕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阿斯塔选择了限定时间搜索,网页上的图标转动着,一瞬间,无数条相关的资料犹如爆炸般出现在阿斯塔的眼前:
“七年前的怪物暴动事件”“希万博士谈七年前事件的安保漏洞”“永远铭记”“澄清十条事实:关于事件发生时的安全工作”……
这些资料乱七八糟,但都指向七年以前,研究所曾经发生过的一次怪物集体暴动事件。阿斯塔却对这起事件一点印象也没有,它思索了一下,七年前伊西多还没有来的那段时间,研究所曾多次用各种方式试图研究它的弱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它活在应激之中,根本无暇考虑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在那个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阿斯塔想,如果“花”指的是这个时候,那和伊西多又有什么关系?
它大概浏览了一遍首页的网页,随后清除记录。仿佛有什么思绪在它的头脑中灵光一闪,阿斯塔换了一种方式,它试着将“暴动事件”和“翠鸟”放在一起,作为关联词项进行搜索。
按道理来说,单独搜索“翠鸟”都没有结果,复杂的搜索方式必然不会取得新的进展。但这一次,网页加载得格外缓慢,直到最后,搜索引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一个新的网址。
果然有结果啊。
阿斯塔毫不犹豫地点击网址,然而,并没有打开新的网页。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黑色的大字:
出于安全的目的,无论您的保密等级如何,只有在机密资料室的内部电脑才能查阅相关信息。
如果没有结果也就算了,但真的有相应的结果。一方面,这证明了“花”的话中有可信的地方,至少它不是完全在信口胡诌;一方面,它必须到网址所说的“机密资料室”去一趟,才能真正找到这两个词条的联系。在此之前也可以再到“花”那里去一趟。
对了,还有伊西多。
当阿斯塔经过伊西多的办公室时,那个座位仍旧空空荡荡,连椅子推进去的位置也一无二致,昭示着座位的主人根本不曾抵达。怪物黑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了一会,随即转过视线。
既然如此,那就先做其他的事情。
*
机密资料室比其他地方都难找。但阿斯塔跟着一个穿着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西装的人来到了职位较高人员的工作区域,随后又彬彬有礼地随便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员工询问了一下方向。所以它最终还是站到了资料室门前。
穿着对怪物来说是非常容易变化的,它照着这里的人把研究服改换成了一套黑色的西装,而没有人会检查在这里穿西装的人的ID卡。
不过资料室不一样。
它稍微查了一下就知道资料室有着严密的安保系统,进入这里需要经过严格的身份审核和特勤人员的确认。阿斯塔本来打算随机应变,以它的实力,它总能想到一些办法的。但是当怪物走到资料室前,它意识到这些担忧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黑发黑眸的怪物隔着玻璃仔细地打量着坐在里面的武装人员。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两臂朝前放在桌子上,脸则俯下去,看不清表情。不过他究竟是昏倒还是被杀死,这点暂时没法判断出来。
在他的身边,监控屏幕上只有一片转动的雪花点。
四周很静,资料室平时很少有人造访,这是个所有人都有工位电脑的地方,大多数信息只要在工位上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得到。阿斯塔想了想,它从隐蔽的拐角处走出来,于是完全暴露在了监控范围中。监控遇见它会失效,不过这次好像不用这么麻烦。
资料室张开了平时紧紧环抱住的手臂,似乎在邀请所有人直接通过洞开的大门走进去。
于是阿斯塔接着向前走。它闻到了血的味道,带着腥味的鲜血似乎在图书室的某个角落无声地流淌着,宣告着一起已经成为完成时的命案。阿斯塔并不在乎这个,它是来查资料的,不清楚研究所内部乱七八糟的纷争。何况血的味道浓重到几乎要凝固,显然已经离事件发生时过去了一会。
资料室的内部构造和图书室差不多,或许研究所的人类缺乏一点创意。有堆着的高高的文件,大部分都是研究所各个收容物的资料和每隔一段时间的综合报告。前往多媒体区域要绕过一片林立的书架。
书架和其他地方不同,是实心的。从一端就看不到另外一端。
阿斯塔蓦然停住了脚步。
它黑沉沉的眸子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转过身去。除了眼前巨大的书柜,它什么也看不到,但它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文件,穿过了组成书架的实木木板,直直地看向了几个书架以外。在那里,刚刚响起了细微的声响,像是悄无声息移动脚步时无法避免的摩擦声。
不对,它刚刚的判断是错误的——闯进这里来的人还没有走。
阿斯塔没有费心去掩饰它的脚步声。此时此刻,脚步声戛然而止,远处的人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像是要互相试探般,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现在的站位是这样,阿斯塔站在离门近一点的地方,而人类则站在靠近电脑的那一端。因此,当在这间资料室里的人类试图出去时,他就必须经过阿斯塔所在的这块区域。这大概是他此时踟蹰不前的原因。
他不知道阿斯塔是怪物,这样的事情大概研究所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一件。所以,他或许会认为阿斯塔是前来查看情况的其他人。基于这里的空气中流淌着的沉甸甸的血腥味,以及必须要冒着被看到脸的风险逃走的判断,这个人类要做出的选择或许很难称得上友好。
他们的相对距离并不远,但书架阻隔了一切,阻挡着视线,也妨碍着人类和怪物的行动。
阿斯塔在想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其实不是很在乎在这里犯下罪行的人是谁,有什么样的目的。但现在的场面有点麻烦。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对彼此存在的感知也就越清晰。阿斯塔精确地数出了人类藏在哪一个书架背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金属冰冷的气味。那么说,他带着一柄匕首。
阿斯塔想了想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他变成人类后仍旧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点海水的潮湿,不过以人的嗅觉大概察觉不到。现在他身上的味道非但不危险,而且很好闻。那是暖烘烘的拿铁咖啡的气味,还有它从员工休息室塞进口袋里的一把薄荷糖。
停顿了一会,怪物还是决定首先释放出友好的信号。
这样的邂逅,谁也不要见到谁的脸最好,它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时间也很有限。毕竟它现在只是庞大本体的一个分身,而且还要分出一部分力量来压制试图跑掉的黑书。虽然仍旧存在着对方想要灭口的可能,但至少应该做个尝试。
阿斯塔向后转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人类所在的方向。
这是一个信号,人类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这个神秘的陌生人行动起来极为敏捷,他飞快地朝着门的方向移动。脚步几乎不沾到地面。阿斯塔慢慢地向后走,随着人类的靠近,他能察觉到更多东西。
……等等。
怪物忽然转过身去,它平稳的脚步一滞。阿斯塔顾不上思考,向左快速移动了几步,直到自己能够将门尽收之于目光之中。它的心脏怪异地跳动着,而它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覆盖住了胸口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不眨眼这点只有怪物能够做到。
对方的脚步声也停下来。他们现在离得更近。
他显然对它的出尔反尔感到疑虑,厚重的书架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阿斯塔的手指隔着皮肤触碰着人类的心脏,有一种更加深重的困惑。就好像内心深处忽然生发出一种失落感,假如就这样让房间里的人类离开,某片拼图将会从此丢失,它所寻觅的东西将很难找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变成人形的心脏忽然跳动得很快。
伊西多说过,人类的心很多时候反应得比头脑还要快,或许就是指现在这种时候。
怪物的目光专注,它聆听着人类的呼吸声,隔着两三个书架。他们就差一点能够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距离是一个谜题,而它试着一点点解开这个谜。它的下一个动作是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他所在的地方移动。
在它动作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人类也随之动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秒不到,阿斯塔就开始感到心惊。它通过脚步移动的声音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同时始终保持着对唯一一个出口的监视。但是,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如果他还能称得上人的话,竟然有着它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见到过的速度。
难道那是一个怪物?但是它清楚地感知到了人类的气息。
阿斯塔掠过一个个书架,书架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他们的脚步声在资料室中响起。最开始的和平局面消失殆尽,有很多时候,怪物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要看到他了。但他就像是一只抓不到的鸟儿般从猎人设下的陷阱中轻轻一挣,逃脱出去。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交流。阿斯塔没有说话,对方也缄默不语。
在追逐的过程中,阿斯塔还看见了尸体。死者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整齐,胸口则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是伤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血,浸染了这一间资料室的空气。怪物飞快地越过他,没有浪费时间。
这不是重点。但是,重要的是什么?
有很多次人类避开了怪物,也有很多次怪物阻挡了人类逃离的方向,致使他不得不向后回避,几乎每一个书架都被他们绕过,他们的位置不断地变化,最后,又仿佛默契般停住。
阿斯塔盯着眼前的书架,他站在最靠近出口的地方,不再移动。隔着那层薄薄的木板,人类在对面屏住呼吸,伫立脚步。
就差一点了。
它想要看见对方的脸,但它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的沉默带上了颤抖,颤抖是无声无息的,但仿佛空气都在嗡鸣,替他们发出声音。就在书架的两侧,它看着他,他看着它。没有人看到彼此。阿斯塔知道自己将要赢了,他们所处的位置证明了一切。
无论人类往哪个方向逃离,都会落入它的眼睛。
它应该感到放松或者欣喜,但这两种情绪没有一种进入怪物的脑海之中。阿斯塔等待着对面的人类做出最后的决定,不知为何,它忽然感到更强烈的心悸。人类的心真是完全无法弄清的存在。怪物抬起手,然后——
面前的书架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那是锋利的刀刃扎进木板的声音。随即,阿斯塔看见了刀尖。如果再多一点就好了,人类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木板上的缝隙逐渐透出光来。
只要缝隙再大一点,就能看见他的眼睛。
愿望成真的如释重负夹杂着恐惧汹涌而来。阿斯塔猛地转身,它察觉到了不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这一刻,它调动了分身所有的力量,连世界意识都忽略了。而人类想必做了相同的决定,他从它身后擦身而过。
阿斯塔碰到了他的手,在目光还没有调转过来之前,它试图抓到任何能够留下他的东西。然而人类和怪物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一碰。他的手指是冰凉的,比怪物还冰。
“……伊西多?”
它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喃喃自语,在这样一个场合,面对一个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人类说出这个名字。在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它觉得被烫了一下。它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慢了一点,它究竟害怕看到什么。
当阿斯塔彻底地转过身时,已经完全见不到人类的踪影。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它张开手掌,就在刚刚的那一刻,它无论如何都试着抓住些什么,并且成功了。那个人类的手腕下有一条手链,而它从手链上扯下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