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哑意,“再怎么说, 昨晚我也与你有床第之欢,翻脸这么快, 并非君子所为。”
只消这么一说,关于夜晚的记忆终于全部涌了上来。楚怀存记得自己站在王府的墙垣阴影,读了一本内容荒谬不堪的话本, 话本的主人公却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随后相府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然而秦桑芷仍旧在上面, 他清冷矜傲的声音划破了夜幕。
黑书告诉他:“不要见他,否则你的思维仍会被控制。”
于是他按住他的剑穿行在王府深处的夜幕中, 没有目的,只有逐渐灼烧起来的指尖。楚怀存最开始打算找到假山下的寒潭。但冰寒的潭水倒映着他的眼睛,沾染上了月光的冷冽, 又带有一两分孤兽般的煞气。
他的喉咙干涸,始觉冰水不能充当解药。
楚怀存无声转动脚尖,决定在王府的客房里随便找一间将自己锁起来。他雪白的衣袂在浓黑的夜色中亮的惊人,正是它们暴露了高傲的野兽。客房外摇曳的花影垂着黑沉沉的阴影, 有人从浓香中走出来。季瑛的神情似笑非笑:
“楚相是中了什么人的招?”
楚怀存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往里走,却被季瑛拦住。对方一身暗紫色的官袍,近乎要融在黑暗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手中的剑没有警告般地嗡鸣,说明对方确实是孤身前来。季瑛漆色的瞳孔浸没在夜幕中,晦暗不明。
所有人的瞳珠都是黑的。楚怀存于是同样冷静地看向他:
“走。”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在他面前,季瑛有一种被危险而孤傲的野兽睥睨地望着的错觉。这个人明明被欲望侵蚀,却把白衣穿的一团杀气,简直不像样。
季瑛顿了顿,他藏好匆忙赶来的慌乱,斟酌着把蕴含着刀锋的话咽回去,只是睫毛低垂,手指凑近,勾到了他持剑的手臂。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怀存抵着按在了墙上,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焚香味。那也是雅淡的清香。楚怀存的手指冷硬地箍着他的脖颈,逼迫他微微仰起头,呼吸有点不顺。
他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其中并没有半点亲昵与温情,只是漠然的欲望。
在最后一刻,季瑛并没有挣扎。他试图找一个最合适的形容词加诸于自己。
那果然是:自甘堕落。
*
回忆起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能让情况变得更明朗。
楚怀存微微蹙眉看向面前始终挂着暗昧笑意的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羞耻心。
他昨晚明明哭的厉害。
楚相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只知道在药效的作用下,他毫无怜惜之意,只是冷硬地钳制着季瑛。他甚至只对呜咽有印象,没有分出神去看对方湿漉漉的脸。
然而他现在却迅速地调整了态度,待人处事又透出一层厚厚的虚假感。
楚怀存熟悉这种反应,他们都是不愿意示弱,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人。
季瑛给他的印象并不很深,尤其是在朝堂之外。他们见面次数少到楚怀存甚至记不清有没有单独和他说过话。
不如说——
自从秦桑芷出现以后,他对其他任何人都无心到了漠视的程度。
而季瑛走上朝堂,恰好在秦桑芷进京后。他是彻底的保皇派,由圣上一手提拔,硬生生把他塞进了吏部;朝堂在楚怀存的掌握下,能钻的空子并不是很多,但老皇帝这个宝显然押得没错。
季瑛做了一年,便结党营私,从吏部破例擢升至户部,在油水最多的地方,他彻底尽了无恶不作的佞臣职责。
这个人该是很厉害才对。
楚怀存想,若是他早点留意,或许季瑛不至于成长到如今他也不能轻易动摇的状态。
拜“气运之子”所赐,季瑛飞快地成长为了他朝野之上最大的敌人。
和众人的评价不同,楚怀存出神地这样思考着。随后他才觉得心中一轻,有什么桎梏彻底地皲裂开来,他的情感不再被强制的某种力量控制,终于能够留意到其余的种种。不过,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瑛的威胁时——
他所面临的,却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他睡了一夜的敌人。
季瑛似乎又会错了他沉默的意思。
他在楚怀存的剑锋下侧过头,婆娑的花影贴在他脸上,发丝不知为何让人想到纠缠在一起的蛛网,大概是因为楚怀存终于第一次留意到了这只蛰伏的毒蛛:
“楚相不必揣测,出了这扇门,我便和楚相南北异辙,算是各不相谋,两不相欠。没有人会改变立场,即使楚相恨我,看在我陪了楚相一夜的份上——”
他微微一顿,“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
这不是个好问题,但楚怀存偏偏要问。和他交谈时非但感受不到问询的和缓态度,反而字字句句都更加锋利:
“这么做是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是为什么?”
“我倾慕楚相多年,一时间情难自禁。楚相愿意相信吗?”
这是假话。
对方的眼睛这么说。
季瑛看着楚怀存的表情,自己笑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要破坏些东西。比如,昨晚那位秦公子不是一直在找你吗?秦桑芷素有才名,堪称文士领袖,我取代了他的位置,坏了你们的关系。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
他们明明坐在床榻的两侧,两人的衣衫都有些凌乱,然而氛围却倏忽间剑拔弩张起来。他说的真切,言语间都仿佛流出湿漉漉的毒汁。
这样的人,用出多下作的手段都不奇怪。
楚怀存却罕见地没有追究,他放下了手中的剑,稍微和缓了颜色。季瑛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然而还是一晃神。
“我并不恨你。”
面前的人冷淡而薄情,除了秦桑芷,没有人见过他温柔相待的模样,但至少在昨夜,对方的眼眸中再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了他——
“你和一个他厌恶的人上床,秦公子是清流,他对你的态度必定会——”
季瑛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后才觉得失言。
“我没那么多功夫去恨别人。”
楚怀存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袖,矜傲地站起身。他墨色的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更像一副对比鲜明的山水画,
“你误会了,秦桑芷并非是我的什么人。”
这样说话只能给人薄情的印象而已。在不可抗力的影响下,楚怀存几乎对秦桑芷有求必应,这点所有人有目共睹。如今却轻飘飘地否认了他的重要性,话语中竟真的听不出任何感情。
季瑛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却愈加浓烈。他像是在开玩笑,轻轻带过上一个话题:
“真想知道能让楚相放在心上的人是什么样子。会有这样的存在吗?”
他们的气氛难得的和缓了。
楚怀存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大致打量了一遍季瑛,想知道这个人在昨夜的折腾之后会不会有哪里不适。
虽然他并非本意,季瑛堪称故意将自己陷于不利,但他也不想逃避责任。
——可惜就算有,季瑛显然也不想让他看出来。
“嗯,”
所以楚怀存只是简单地回答,“有。”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季瑛言语中隐约的讽意,只是纯粹地对这个问题进行回答。
楚怀存清楚自己并不必要回答这带有一点挑衅的提问,但他终于摆脱了所谓光环的影响,找回了自己的真正意志。对他来说,这也是按耐不住的情绪。
他偏好穿雪色的衣袍,熏清雅的香料,佩戴白玉质地的束带。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秦桑芷。
气运之子只是窃取了他的情感,却比不上记忆中那人万分之一。
季瑛全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掩饰的答案。他一向尽在掌握的态度罕见地坍塌了片刻,瞳孔里有极力掩盖的错愕。这使他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来掩饰他的失态。他的嘴角不知为何向下凝了凝,第一次没有带上笑意。
“那一定和我很不一样,”
他喃喃道,就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必然是一个光风霁月、皎如云霞的正人君子,这样才当得上楚相的念念不忘。”
楚怀存稍稍转眼看他。
似乎只是回忆起那人,就足以让素来冰冷出尘的楚怀存沾上人世的情感,眼中的霜雪也随之消融几分。但他却并没有再回答,只是打量了片刻季瑛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随后平静地走到门边,示意着这句不像话的猜测不会得到回应。
“季大人,”
他说,“朝堂上再见。”
他离开后,季瑛仍旧坐在床榻边。楚怀存一走,他的所有伪装就完全不作数,只是静默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直到他感到自己心口处传来被啮咬一样疼痛,才清楚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站起身时不禁踉跄了一下,随后浑身的酸胀才秋后算账般一点点咬住他的骨头。季瑛扶住雕花的橱柜,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才勉力维持住了正常。
“楚怀存,”
季瑛低声念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舒展的手指又情不自禁蜷缩起来。他无法释怀,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他极力想要释怀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将他击溃。他脑子里反复咀嚼着楚相离开前的那几句话。
还有仿佛天光破开冰雪,罕见流露出的那一点怀念般的温存之意。
“我恨你,”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指甲深深地陷在肉里,“……我真是恨死你了。”
恨。
这声音像是鬼魅一般浮现在季瑛的心中,使他无法自控,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在他脑中,不知何时,最开始的恨意又莫名其妙消散殆尽,另一种轻飘飘的快乐随之浮现在他的胸怀里。
在离开皇子府的客房前,季瑛用手遮住脸,克制不住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苍白的指节后传来,他极力按捺住勾起的嘴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那双刺有蟠虺纹样的御赐紫金靴。
即便周围空无一人,他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样就很好。”
*
楚怀存心中确有一白月光。
那人自然萧萧风骨、蕴藉风流,也曾惊才风逸、名闻天下。但他此时此刻不过是枯草荒坟底下的一缕游魂,早就被世人忘却。
现在是二月,京郊的初春的寒气仍旧能穿透单薄的外衫和皮肉,楚怀存俯下身点亮了衣冠冢前的白蜡,伸手拂过墓碑上的苍苔。
苍苔深深浅浅地印在手上,他也并不在意。这座坟疏于打理,显得不那么体面,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墓碑上没有名字,周围只有寥落的青山。
权势滔天、一呼百应的楚相亲手扫了墓,随后在早春的料峭中翻开了那本黑书。这本书在他回到府中时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案几上,就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翻阅。虽然楚怀存之前已经和它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但还有许多问题辄待解决。
“我是天道,”书页上浮现出几个淋漓的墨字。
“天道?”楚怀存的瞳孔中映出青灰色的天空。他并不需要质疑这本书的神异,毕竟他已经见证了黑书的力量。他只是静默了一刻,随后问:
“为什么需要我帮你?天道掌管世间法则,所能做到的应当比凡人更多。”
这是世界意识最讨厌的环节,不过黑书委委屈屈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页上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