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世界法则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现实进行干涉。”
“你的意思是,”楚怀存很快就读懂了它要表达的内容,“我是这个世界的反面势力——不,这点倒没什么。这个世界被名为‘系统’的力量所干扰,而秦桑芷所拥有的正是系统。所以我之前才会疯狂地迷恋上他,甚至忽略掉这份情感的来源。”
“呃,基本上是这样。”
“你需要我拖住秦桑芷的‘攻略’进度,并尽可能在更多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
权倾朝野的大反派不可能一开始就非常友好,让黑书感到有点落差,但总归也有所预料。至少它不需要担心被撕掉。世界意识悄悄观察着楚怀存,觉得这次的合作对象有点太过于孤冷了,喜怒不形于色。
虽然不嘲讽或者威胁它这点很好啦——
但是它完全看不出楚怀存的真实情绪。
而偏偏,这个世界又是它迄今为止所经历的、系统最接近成功的一个世界。世界意识在来到这里之前,还没有想象到情况会这么糟糕,它拼尽全力和楚怀存脑内根深蒂固的印象抗衡,这才让人类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恢复了意志。
然而在黑书继续试图消灭反派头脑中的异常情感时,却又遭到了阻碍。
他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
抹杀真实的感情无异于对世界秩序直接进行破坏,假如世界意识有人形,它一定会硬生生被吓出冷汗。一切都透露出一股异样,万人迷光环不再像前几个世界那样塑造出虚假的情感,这诱导它差点酿成大错。
黑书只觉得有点想哭。
怎么流程还和以前不一样的,它飞快地翻动书页,企图从无数个小世界的经验中找到端倪,金色的字迹随着连翩不断的翻页在书册中不停地浮现。终于,它推测出了这个世界,也就是这个显得十分异常的系统备份,究竟在利用什么样的漏洞。
说来也简单——移情。
混淆攻略对象的记忆,让自己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无名墓碑前的白烛在料峭的寒风中微微一抖。楚怀存垂下目光看它,那枚烛火在白日中并没有折射出多少值得留意的光芒,但它仍旧稍微照亮了权臣的眼睛。他站在墓碑前,脊背挺直,白衣猎猎,再次翻了一页黑书:
“说吧,”
他听起来很冷静,世界意识却悚然一惊,“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仿佛一切都被那双冰霜般的眼眸看透,黑书只得老老实实承认,“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经到摇摇欲坠的程度了,我透露给你的天机也达到了极限。即便身为天道,我所能做的亦不多。所、所以,可能还得麻烦你。”
楚怀存面上不显,却在心里早就把世界意识的话风分析了几遍。
虽然对方自称天道,但它的言谈交流风格却并无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像是正陷入险境的求助之人,被戳穿时还流露出一点尴尬。它好像下意识就对世界的“反派”有一种亲昵感,或许之前它所合作的对象都比较友善?
白烛烧的很快,烛泪盈盈地向下淌,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流下泪滴。
是交易,就可以谈条件。
极限只是对方的说法,但楚怀存不打算去信。在他面前的这本书自称是天道,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过去,也能预言未来的千万轨迹。他在几十年间一直在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的终点似乎躺在他面前的坟茔里,但他夜半梦回时,仍旧没有放弃那一点入骨的执念。
“我可以帮你,”楚怀存说,“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的答案。”
他甚至不用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在某个人的衣冠冢前,所需要谈论的问题自然而然只剩下一个:
“——他还活着吗?”
第120章 燕还巢
卯时三刻, 马蹄声踏响初春的寒霜,将士们在接近京城前,还高声说笑着。但一旦接近那一列黑冷的城墙和隐约峥嵘着的檐角,就像接近一只蛰伏的巨兽, 使人情不自禁收敛情绪。
卯正, 镇北将军下马。在他身后是一只银顶黄盖的轿子, 此时也被缓缓拨开。
轿中人看向京都熟悉的暗紫色的天空,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三年前他如丧家之犬般被赶出去,失去了东宫之位,看似离那个位置更加遥不可及。但他还是站回了这里,满怀按捺不住的复仇的热望。
“楚怀存”。这个名字对现在的端王殿下来说, 恨不得生饮其血生餐其肉。
他终于踩在了地上,抬眼望向黑洞洞的城门。来的人不多。这是废太子的第一个念头, 就像是鲜血淋漓地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朝堂在楚怀存的把握下,又有几人敢来对回京的废太子示好?
端王咽下口中的苦涩,不仅因为他清楚现在的局面, 还因为站在他面前,现在正向他走来的那个人。
“端王殿下, ”
那人恭敬地说,深紫色的官袍在初生的晨曦里却透着一股古怪的衰败味道, 整个人一半浸在黑暗里,只有黑色的眼睛微闪着光芒,“陛下命我迎接您回京。”
在他身边, 其余的人纷纷致以畏惧的目光,谁也不愿意和他争抢第一个上前的位置,那些目光中又被编织进了嫉妒与鄙夷。
“……你就是那个季瑛?”
端王的面色不变,但在心中已经把他从头到脚评估了一遍。他的父亲在被楚怀存反噬后总算想起他这个被远放出去的儿子, 试图将他重新捞回混乱的政局。但直到今天,经营许久,他才真正得偿所愿。
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正是名为季瑛的朝廷新秀。
季瑛颔首,端王沉吟了几秒,面色又透出几分苍白。他知道时隔许久回京,朝中的格局必然截然不同,现在他需要确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需要拉拢。季瑛是皇帝递给他手中的一柄利刃,但并非只是他的利刃。
刀刃是不能有自己的意愿的,这点端王清楚。
余光粗略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来人,大多都是和他母族有来往的官吏。他当下便决定好了自己的态度,对季瑛客气而疏离地示意,反倒先向周围的其他人走去。
即使端王远离朝政数年,依稀能看出他曾入主东宫的气度。
那些来迎接的臣子本做好了被忽略的打算,此时与废太子对答,竟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不可置信。何况端王甚至为了他们将季瑛晾在一边,足以体现其重视。季瑛的声名一败涂地,人品一塌糊涂,他们是不愿全然与之并列的。
在态度上,端王显而易见把他们的地位拔得更高。
季瑛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端王将要说的话吩咐下去。将他晾在一边,他便一直挺直了脊背站着,只是显得茕茕孑立,多了几分狼狈。但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也不见任何怨怒或不平,仿佛他天经地义就该沉默侍立着,等待着主子想起。
不过,镇北将军却在重新上马指挥军队前和他搭了一句话。
此次平叛,镇北将军居功最高。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材健壮被风餐露宿打磨的一具暗色的盔甲在晨曦的微光中烁烁地闪烁了一点光芒。季瑛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番,发现将军大概不怎么在状态,也完全读不懂此时空气中微妙的气氛。
“你是皇帝陛下的亲信?”
他大概意识到没人这么问问题,于是说的委婉了点,“和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他怎么没来吗?”
季瑛对前半句话颔首肯定,对于后半句则恰当地流露出聆听的神态。
端王是在镇乱途中以立下战功的名义回京请功的,镇北将军平民出身,历经百战,却并未踏入过几次京都。沿途路长,端王一定已经无数次尝试拉拢他,像这般没见识过朝中弯弯绕绕的兵将,很大概率已经归属于端王势力了。
作为毋庸置疑的保皇党,季瑛对别人可以是露出毒牙的蛇虺,但对皇权势力却应当和缓颜色。
镇北将军嘿然笑了一下,
“——楚怀存,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季瑛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样一个名字,他瞳孔微缩,神情显露出一瞬间无法掩饰的敌意。还好,只是一瞬间,这样他就能以这是对死敌的厌恶而轻轻揭过。季瑛伸手轻轻拂过手腕,似乎那里还保留着两日前的触感,还缠绕着赤红色的丝线。
将军显然对面前人的态度感到有点迷惘。季瑛刹那间像是被惊起的毒蛇,撑起身体露出毒牙,漆黑的眼瞳中流露出深不见底的触忤之色。他轻声问道:
“将军怎么问起楚相?”
但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端王终于注意到这个在他没有留意到的角落发生的事。在他潜意识里,一路拉拢的镇北将军和声名狼藉的季瑛凑在一起,一定不会讨论出什么他愿意听到的事情。何况假如这样,就达不到应有的威慑效果了。
“季大人,”端王问候了一圈,随后又回来示意,态度仍旧翩翩有礼,甚至有几分场面上的愧疚,“我见到诸位大人,心中欢喜,一时误了时辰。请带我入宫,唯愿父皇不要见怪才好。”
季瑛扯动嘴角,流露出熟悉却虚假的笑意,
“端王殿下体恤朝臣,怎会有过?”
他抚摸着佩戴的墨玉扳指,黑而坚冷的玉石与他苍白的肤色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更让他像是站在破晓熹微下未散去的鬼魅。
他转过身:“还请殿下和将军随我来。”
*
入宫的轿子已经备好,楚怀存在夕时冰冷的露水中轻缓地向前走着。他一身轻白的长袍,周身自有一种凛冽不能侵犯的气质。相府的下人悄然而高效地备好了一切,此时静立在一旁。近身服侍的侍从掀开轿厢的帘子,又看见楚相的手中拿着那本熟悉的书。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却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内容。
楚怀存正打算抬靴踏上轿子,又微顿了一下,侧过头望向背后的属下,
“季瑛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楚相就像是一时兴起,终于要彻彻底底地调查清和他在朝堂上交手两年的对手究竟姓甚名谁。但季瑛这个人的履历乍一看处处是空缺,一次次倚仗着皇帝的诏令空降掌权,仔细去查,却又缜密地找不出任何破绽。
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家族,深挖起来,也确实白纸黑字地记载了他这个人。
“嗯,”楚怀存听了汇报,只是应了一声,随后便说:
“那便继续查。”
他坐上宫轿,先是面容隐没在深色中,既而是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马车行进时,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就连杯水也不会倾倒。为他牵车的是最好的车夫,驯出来的也是最好的宝马。他在晦暗的轿厢中再一次伸手落上黑书,却没有翻开,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最在意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但剩下的一切却仍旧笼罩在迷雾中——不,比迷雾还要糟糕,就像是在整片树林中找到一片掉落的枯叶,而距离树叶落下已有十余年之久。沉疴来不及腐烂,又一次次被翻出。欠了两年的故梦就像是反噬一般终于密不透风地缠绕上他。
楚怀存想:最近做的梦,全是关于他的。
他记得那人衣着佩玉,记得他谈吐喜好,记得他无微不至的细节,也记得他最后对自己说的所有话,还有他立下那座坟墓,却无法在上面刻上名字的哀戚。
但糟糕的是,无论在记忆里还是梦里,那人的面目始终是暗昧而朦胧的。
这也是系统的遗留物。
但楚怀存想,或许他已改头换面,或许他已面目全非。或许长相相似的,反而不是他。用容貌去找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听起来也很糟糕。
现在唯一的线索——
当然,那甚至称不上一个线索。楚怀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尤其是在他有了怀疑之后。他觉得季瑛古怪,从一些微不可察的细节,从言语中的细枝末节,从身世上的百无挑剔。
这或许只是巧合。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楚怀存都无法将他和记忆里不沾污泥的月光同日而语。他的性格和那人截然不同,处事风格也不一样,喜好谈吐更是云泥之别。不过楚相不喜欢轻轻放过自己的疑虑,与此同时,就算和那人无关,季瑛本也该被仔细追究。
作为一个危险的敌人。
宫轿在庞大而威严的皇城外停下,玉白色的台阶仿佛要一直通到云间。楚怀存走下轿子,看见天边一轮蛋白色的月亮已经在灰色的云层中浮现,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殿内已经点亮了灯火,梳着竖髻的侍女鱼贯而入,文武百官列坐在宴席之中,已经来了大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秩序分明,一览无遗。楚怀存走进殿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烛火吸引般投向他,一时间,殿内的明烛摇晃着,倒映出无数歪歪扭扭的影子。
而他神色淡淡,视若无睹地向高处走。
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端王的位置和他相差不多,侍宴的人明智地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如今的太子殿下按照座次,却必须和他的兄弟同列。楚怀存直到坐下后,那双漆色的冰冷眼眸才仿佛第一次映照出了端王的样子。
端王那对任何人都装出的谦和如玉的态度,在正式见到楚怀存时,差点一寸寸散成灰烬。他恨毒了般看向楚相,压抑住眼中的不忿,咽下一口酒液。
楚怀存身侧的位置,按理来讲该留给今日庆功宴的主角,也就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然而,不知是座位出了差错,还是有人动了手脚,将军被引向的位置,却恰好和楚相差了一位,反而挨在端王身边。
楚怀存拈起酒杯,翠绿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抬眼。
直到某个人在他身侧落座。
“楚相,”季瑛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带着永远不变的虚假笑意。他们第一次在宴席上挨得那么近,就仿佛故意算准了要触楚怀存的霉头。下首的官吏眼观鼻鼻观心,自发地开始盯着桌子看,他们可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