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十成十莫名其妙,就像是他从桌下越界来勾他靴子的脚。季瑛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让他显露出无措,一定要强撑着找回场子,非得反将一军,让楚怀存也无计可施一回。
“……哪里?”
虽然楚怀存觉得季瑛不可能来相府就为了对他讲一声自己身体不适,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一声。季瑛脸上的笑容更甚,但楚怀存却觉得他的眼眸幽深,像是并不看着此时此刻,而是看向不知何时何地时空中的某一点。
季瑛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疼”,又指自己的手臂、脖颈、腰腹。他胡乱地指了一通,几乎把自己所有能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恶劣的嘲弄。他看着楚怀存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专注到带上些许无奈,竟觉得有种残忍的快意。
楚怀存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终于唤回了季瑛的一点理智,可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楚怀存问他:“季大人,你是想说你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吗?”
季瑛低声说:“是啊。”
但他清楚,他身上清白干净,皮肉完好无损,没有一道伤口。
他实在忍不住,或者说被楚怀存亲手递给自己的花枝弄得无法思考,像是被递了一柄刀。拥有武器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朝向自己。他仿佛是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肉,露出血淋淋的骨架。楚怀存大概会这样想他吧。满口胡言的疯子,或者——
卑劣无比的说谎者。
第124章 玉在匣
“去把府上的张医师请到这里来。”楚怀存道。
季瑛仍旧没个正经样子, 听见他叫大夫,面上的笑容却更加幽深莫测起来。他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手中拽着他的花枝, 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你信了啊。”
他含着笑, 很雀跃的样子。
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直维持到白发矍铄的张医师赶到, 老医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把住季瑛的手腕,脑袋一歪,似乎极力要从这处纵横交错的血管摸出什么不寻常来。
那人折腾了一通,此时倒很乖顺地伸出手让医师把脉, 楚相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了半天,隐约找出一点期待来。这是一般人在面对医师时不会有的期待, 仿佛被判处绝症才是他的目的。
“这……”张医师慎重地斟酌着用词,“季大人只是有些体虚,其他的问题, 恕臣看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问题的意思了。
期待碎的悄无声息,无罪的判决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还疼吗?”
楚怀存让医师先行离开, 随后低声问他。
季瑛反而很讶异地回望。他方才问诊时,左手也拽着那枝桃花, 此时空出手来,又把桃花横着笼在胸前。这并不是什么宝贝,他看着却像是总怕人抢走。季瑛说:
“相府的医师都说了, 我一点病也没有。楚相,你现在总不会还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
他用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眼睛看向楚怀存,像是阴谋得逞。
楚怀存却忍不住想,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眸已经泄露了秘密。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 僵硬的皮肤,因为情绪动摇而映出一点潮湿的光的颈窝,还有情不自禁蜷缩起来的手指。和这些相比,他的笑容显得太苍白了,像是一张纸片。
“你说你是个骗子,”
季瑛慢慢地“嗯”了一声,现在弄不清情况的是他。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方才医师来把脉的时候,他心中燃起的火焰便一点点熄灭了,直到听到结果,连血痕也没有添上几道,脸上的表情甚至吓到了医师。
他从来没有病,自然也不会疼,就这么简单。
楚怀存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眼眸像是冰雪般不容情绪,却以微微俯瞰的姿势压制着他,平静地说:
“但季大人看起来真的很疼。”
*
楚怀存摆脱系统影响后,曾极细致地审视了自己过去浑浑噩噩的两年。
他想起他为秦桑芷做的那些荒唐事。并非无人对惊才绝艳的秦公子提出质疑,但楚怀存却一心只觉得他们玷污白璧,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把非议压得干净;他待秦桑芷轻怜重惜,视他如天边月,掌上珠。
秦桑芷“不经意间”提到的珍奇异宝,楚怀存统统给他找来;秦桑芷所在的玲珑文社以他为首,往往口无遮拦,作为只手遮天的权臣,楚相自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楚怀存不但不在意,还在他们触犯禁忌时为他们周旋。
功劳自然都被算在了秦桑芷身上。
这些天,他渐渐和附着在黑书上的天道熟悉。黑书告诉他,这些偏爱全是秦桑芷窃取而来,而他一直在找的人,才是被鸠占鹊巢的情感来源。气运之子搅乱了他的记忆,使他的情感混淆,即使隐约记得记忆中有那个人,也不过当作是一个遗忘的残影。
“那些荒唐事不是你的错,”黑书说。
“我知道,”楚怀存藏在雪衣下的袖子搭在书页上,他像是陷入了思索,“我只是在想,若真的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混淆黑白地站在他身后吧。”
他就这样在黑书面前发表了不那么正义的宣言。
作为能查询过去与未来的天道,世界意识沉默了片刻。它当然知道楚怀存要找的那个人是谁,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这让它也不禁觉得惋惜。但事情的另一面却很棘手。它停顿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写道:
“我之前也见过像你们这样相爱的人……”
楚怀存的动作略微一滞。
他倏尔垂下眼眸,目光明亮如电,直直地落在黑书上未干的字迹上。这行字对他造成了强大的冲击力,以至于楚相警戒起来,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凶兵。
“相爱?”他慢慢地问。
这一次,黑书有搞砸了事情的预感,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那当然,”黑书说,“……等等,难道不是吗?”
楚怀存无法忍耐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对我无微不至,亲如手足,有这些腌臜念头和亵渎他有什么区别。我一直以来把他当长兄敬重,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要害,但那没必要非得和情爱扯上关系。你平时待的都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然都是一些反派在它面前谈恋爱的世界。
黑书委委屈屈地想,它可是第一次留给人龌龊的印象。
“若真是如此,你怎么对秦桑芷——”世界意识写到一半顿了顿,显然已经意识到不对,“等等,你一直不碰他,难道不是因为你对他过分珍重,求之不得,而是你对他的感情,根本不是气运之子所需要的那一种。”
楚怀存矜冷地看了他一眼。
楚相大概没想到天道会这么蠢,直到这时才看出不对来。黑书却恍然大悟,越往下想,字迹越潦草,竟有种得道的激动:
“所以秦桑芷才会给你下药,我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到要死要活的程度,不,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爱意义的喜欢,那只要他表达这种意愿,你就会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但他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原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浏览了需要攻略的反派的记忆,将反派心中高洁不可侵犯的白月光替代为自己的形象。一切在一开始发展的一定非常顺利,却始终卡在某处无法再前进。他这才明白在楚怀存心中,白月光是真的不可亵渎,靠有意无意的暗示和引诱更是毫无作用,楚怀存根本不会碰他。
楚怀存的唇色浅淡,手中虽然是泼天的权柄,却颇有种孤高出世的气质。和秦桑芷之前所见的人都不同,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予取予求,对他来说也分外让血液沸腾。
连气运之子都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怨恨于对方的眼中,只有纵容没有爱欲;
于是他才做下决定。
若是勾搭上了床,再怎么纯粹的感情也该变质。
黑书恍然明白了一切。但它安安稳稳蜷缩在楚怀存手中,却觉得后背发凉。楚怀存如今方能平心静气地和它探讨这个问题,也能像一个真正的权臣那样对和季瑛混乱的一夜漫不经心。但要是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知道——
他确实已经和自己的明月光勾搭上了床。
场面一定非常糟糕。黑书心有余悸地想,却不知道该庆幸真相没有被揭穿,还是期许它早点被揭穿。无论如何,它都无法再透露天机。
*
你听起来真的很疼。
——所以我信了。
季瑛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骨髓又被酸痛填满,以至于季瑛终于发现它们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扎根在自己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他已经习惯了忽视。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锯木般的摩擦声稍微抑制了他落泪的冲动。
楚怀存似乎轻柔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军中面对伤员一样。他莫名有种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伤的更重。他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即决定暂时抛开季瑛在他心中留下的所有前置印象,只保留这两天的。
他只知道自己不讨厌他。
还有——自己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楚怀存想,并非季瑛所说的互相利用,那个晚上他是帮了自己的。他应该恩怨分明。算了,他又想,只是在找一个借口。
面前是朝中背负着最多累累骂名的奸佞,他低着头,肩头披着一层漆黑的发丝,就像是他身后悄无声息弥漫开的夜色。季瑛从那句话开始就哑口无言,他好像再也不能强行扯起嘴角,所以仓猝地避开视线。
他摆弄着那枝桃花。
楚怀存忽然看见了那人下颌僵硬的弧度。他心念微微一动,伸手过去扶起季瑛的脸,整个人随着动作而靠近,略微有点强制地俯瞰着他,雪衣上散落着水墨般的长发。他保持了一个和对方极近的距离,随后便停住不动。
“季大人,”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应该用这个称呼,“季瑛。”
季瑛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似乎慢慢地反应了一会。
“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楚怀存极有耐心地等他,然后才开口。
楚相已经过了求贤若渴的时期,他身边的能人现在一应俱全,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着和他在朝局上针锋相对的敌人抛出橄榄枝,这也不切实际。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他如今有这个权力,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希望将季瑛纳入自己的羽翼。
他这样的才能,不应该被不知珍惜的人肆意挥霍。
更不该落得一个感到疼痛,却只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一点真实情绪的下场。
季瑛仿佛没有听懂他说话,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双对旁人幽深无比的眼眸,但楚怀存却像是拥有特殊通行权,能够看透黑暗隐没的假象。他又忽然感到了一丝熟悉,如刀片般的目光一层层割裂他的伪装,马上就能触及眼前人的核心。
但季瑛似乎确实没在听他说话。
面前的人身体仍旧如木头一样生硬,以至于当他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山或者岛屿慢慢倾塌,总之不是有机质的存在。他们离得距离很近,楚怀存用以问话,而季瑛用以倒向他。倒向他,伸出手轻到只是试探般环绕住。
直到小心翼翼地拥抱住楚怀存,季瑛才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
“别动,一会就好。我疼。”
楚怀存该推开他的,但季瑛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在他面前摆出最毫无防备的姿势,他的拥抱虚的和感受不到没什么两样,只有散落的发丝贴着楚怀存的脖颈,还有香味。楚怀存的雪衣上恐怕要留下这人的熏香。
于是向来不近人情的楚相再一次做出了不像他的判断。
他想:若是感到疼痛,确实合该有个人靠着。季瑛这样做,情理皆合,纵容些也无妨。
他主动去抓季瑛的手,而对方一旦感知到楚怀存的有意靠近,便像是陷阱般死死地钳住了他。楚怀存第一次和陛下赐给的紫金官袍有着如此近的接触,他任由对方抱着,同时一点点调整,直到让季瑛能够卸下力气,不再因为紧张而颤抖。
季瑛深深地呼吸着,每一声呼吸都带着灼热而潮湿的吐息。
但他平复得很快。从楚怀存提出疑问开始,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可这些事却都是接连不断,发生的也仓促,若不捕捉,便会轻而易举地被人忘掉。季瑛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试着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开始摇头。
摇头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楚怀存给他预留了一点时间后问,而他却又不回答。他们之间的气氛恰好到达了极点,于是轻轻错身抽离开来,“——是不愿意,还是有留恋的东西,抑或是他们手中有你的把柄?”
楚相的眼光敏锐得吓人。
季瑛磕磕绊绊,第一次有点不熟练地尝试着重新给自己带上那一张哀怒都带着笑意的面具。他勾起唇角,牵动僵硬的脸部肌肉。很好,只需要像是往常那样说话就好,季瑛想,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声音。
他没办法开口,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