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存面上沉着,声音清且冷,“你问了谁?”
要是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太多。但若是端王之流,恐怕已经把对楚怀存的恨意钉在了骨子里,主动询问一定会暴露些什么;
最糟糕的是,陛下对端王之事十分重视,回京时交接的也大多是皇帝的人。
镇北将军摸了摸鼻子:
“就是那个宫宴上坐你旁边的,别人都叫他季大人。你们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
第123章 摧心肝
季瑛没立刻去相府拜访。因为他来不及。
宫门幽深, 像是择人而吞噬的巨兽,青色的瓦砾倒映出一点日光,也是浑浊的。他孤身一人行走在狭长的宫道中,走上百十节汉白玉阶梯, 直到站在殿门前。
宫内一年到头都熏有龙涎香。
满身过于腥甜的气味掸都掸不掉, 季瑛缄默地走进大殿, 恭敬地跪在当今陛下面前。他余光里瞥见皇帝那双手, 皮肤已经皱了,长着属于老者的黄褐色斑点。但对方当然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威权没有因衰老而丧失。
“告诉我点新鲜事。”
皇帝转过那只带着白翳的眼睛,命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应付的迹象。季瑛的眼睫微微颤动, 眸中是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他禀报了关于端王和七皇子来京后的全部情报,对方隐秘进行的招揽和收买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 此时尽数落进了老皇帝的耳中。
然而,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张衰老中泛着苍白的脸,知道这远远不够。
……不, 他已经做错了事。
季瑛的指甲在刹那间收紧,失控般地死死掐进肉里。从心脏处爆发的疼痛就像是万虫啮咬一般, 在这种疼痛中熬过一时半刻,会情不自禁地疑心自己的血肉是否已经被吃空, 只剩下一具骷髅。
他俯下身的同时咬住嘴唇,觉得自己骨头缝隙里都是令人牙酸的尖痛。但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他深紫色的官袍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而粘在他的皮肉上。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蜷缩在地上,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心脏, 却难以减轻一分一毫的痛楚。
坐在金銮殿上的陛下俯瞰着,朝中恶名昭著的季大人在他面前被支配生死的模样。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季瑛,朕要你告诉我的情报,你不至于愚蠢到听不出来。徒劳地说端王和七皇子的事情有什么用呢?朕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能被蒙蔽过去。”
这个人浑身都被毒浸透了。
若是没有解药,便只能像只家猫般在他面前乞怜。
季瑛的齿间无法克制地打战,他勉力张开嘴,任何一个动作都扯动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几乎要把他活生生地撕裂。
“陛下,”他虚弱地请求,眼中却藏有对自己深重的厌恶,“是臣失言了,自当领罚。”
皇帝身边的贴身近侍终于从座次旁走下来,手中拿着季瑛赖以维持理智的药丸。季大人的手指无力,甚至差点旋不开堵住瓶口的白蜡。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才打开瓶子。
药服入口,自有一股清凉,止住了所有的疼痛。
“说吧。”
季瑛的头发乱了,几缕顺着湿漉漉的薄汗贴在他的脸颊。
“楚相……”他低声说,“并非臣有意欺瞒。但相府防卫严密,实在难有消息。便是昨日宫宴,楚怀存也并未透露出半点消息,反而与我言语上颇为不快,陛下想必也看在眼里。至于之前那次,楚相不是轻易愧疚之人,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是说,季大人仍旧一无所获?”
陛下的声音掩盖不住浓重的失望,“季瑛,朕要你活着,或者让你那些愚昧的族人活着,是看在你有用,又懂得识大体。在开口前,你最好想一想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
季瑛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应该有任何停顿。
他飞快地开口,没有任何犹豫:
“臣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深恩,臣感念肺腑,可惜天资驽钝,未能为陛下分忧。今日离开后,我便去相府拜访,楚相方才接待过镇北将军,没有闭门谢客的理由。我想,该是有可利用的时机才是。”
皇帝眯了眯那只完好的眼睛,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说:
“兵部的案子,已经开始查了吗?”
“开始了,”季瑛说,“任何证据都只会指向楚相手底下的人。镇北将军是一个最好的证人,陛下说过,和他谈话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有军功在身,楚怀存不敢动他。”
季瑛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仍旧像是被敲碎了般酸痛,他端正地跪着,垂下眼睛望向地面,而非明堂上的帝王。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镇北将军进京时向他打听消息时的声音,但那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于是他大胆地保持了缄默。
“朕会杀一个人,”
季瑛差点以为自己的谎言败露了,不过,那样这惩罚就太轻。
老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怪诞地被宫殿放大,直直地往季瑛耳朵里钻,“他的死是因为你的怠惰,你没有达到朕的预料。之后也是如此,你必须将楚怀存视作最大的仇敌,只有撕下他的血肉,朕才愿意喂食皇室饲养的狗。”
季瑛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重复太多次了,他的心中无法克制地涌起无法忽视的疲惫。即使是痛苦也承受得太多了,太多的痛苦甚至会让人习惯。
以至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叩首谢恩。
他走出宫殿时,再一次站在了白日之下。但他的一部分仍旧永远地烙印着那间大殿的痕迹,阴冷而湿漉漉的。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惊讶它们仍旧有血有肉,而不会在日头下融化,仿佛恶鬼在传说中被正午的酷热烧尽。
对了,季瑛想,现在要去相府。
他收回手,深紫色的官袍上,蜿蜒的蛇纹在动作中似乎扭动着蛇声,嘶嘶地吐着信子。太烫了,太热了,他倏忽间想到楚怀存冰冷的手,他钳制住自己手腕时的触感。那是他记忆里唯一鲜明的触感。
他疯狂地想要见到对方。
就像是沙漠里马上要渴死的人看到水源。虽然那大概是海市蜃楼,就像是楚相除了冷淡外偶尔露出的其他表情,但他就是不讲道理地想。太累了,楚怀存对他态度多漠然都可以,只是不找到支撑大概会很想死,就是这样的念头。
马车停在相府前。
季大人慢慢地踏下了车。他的脸色有一点差,但很快,面具般的浓重的笑意再一次遮住了他真实的情绪。相府的门房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我找楚相,”
他勾着嘴角,轻声说,“让他来见我吧。”
*
楚怀存没有想到季瑛真的会这么快来赴约。
镇北将军本来还想要留下来叙叙旧,被楚相不留情面地赶走。说是要掩盖他们间的关系,将军就不能在相府久留。他出门时恰好撞上季瑛的车辇,两人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季瑛微笑着行礼,仿佛他们之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脸色却苍白得像个鬼魂。
这种人看起来确实很难应付。
将军这几天待在京城,总算稍微积累了一点经验,不再随便看一个人就面目可亲。
季瑛扯了扯嘴角,没有把镇北将军与之前相比冷淡下来的眼神放在心上,反正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他跟着相府的管事继续往里走。
相府往来的人不多,气氛却森严,打眼望去,几乎看不到繁复的亭台楼阁,他一路看去,只有一片桃林稍稍符合景观的意思。但此时初春的寒意还未散尽,桃花只缀了几枝,大多都还只是浅绿或者淡粉色的花苞。
季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他停顿不仅因为那景,还因为站在桃林中的人。楚怀存侧过身来,他那柄冷水般的剑流过一点光芒,烁烁地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他收剑入鞘,剑若流虹,平静地朝自己望过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时光逆流,他一直这样意气风发,变得人只是自己。
“季大人,”
楚怀存道。在等待的间隙他干脆试了试剑,“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季瑛的眼眸中带着浓到化不开的笑意,就像是凝固的墨水。他继续向前走,于是看见了桃林之中的凉亭,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待客,桌上摆了两盏茶。看见了后,他反而不急着走进去,只是仍旧站在桃林之中,低低道:
“好一片桃林,楚相倒是有雅兴。”
楚怀存当然不觉得季瑛只是过来和他谈论些风花雪月,他方才和镇北将军在主殿的会客厅说话,场面收拾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干脆在桃林里的亭台等待对方。还未盛放的浅淡颜色映照在眼眸中,竟平添了几许柔软。
聪明人的对话总是弯弯绕绕的。
“季大人喜欢?”楚怀存问,“相府鄙陋,仅有此处算得上景观。”
季瑛的眼睫无声地向下敛了敛:
“不仅喜欢,这桃花长得真好,我还颇想折下一枝。不知楚相愿不愿意割爱?”
哪有人一到仇敌的府内首先要东西,还偏偏不讲道理地要一枝桃花;若是桃花盛放也就罢了,此时绽放完全的桃花也就那么三四枝,“长得真好”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若是折花,看上去总有些不伦不类。
季瑛说这话时听起来同样并没有非常想要,话语间薄薄地隔着一层试探。
楚怀存离他近了,闻到他身上一股龙涎香,混杂着桃林潮湿的泥土,化作甜滋滋的腥味。他于是猜到季瑛大概刚从宫里出来。
他是为了公事,而非真的应邀而来。
不过,桃花——楚怀存看着一大片桃林,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开始考虑季瑛的要求。深紫色官袍下那双苍白的手什么也没有握住,却总是虚虚地曲着手指,像是要握住些东西。在那荒唐的夜晚,在宫宴上被众人攻歼,他都习惯性将手指弯曲成这样。
楚怀存惊讶于自己竟能想起这么多关于季瑛的细节,是不是对这个人太在意了一点?
明明都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季瑛苍白的脸色终于漫上了错愕,就在一晃眼之间,他甚至看不清楚怀存的动作,花枝便被干脆利落地斩断。楚相挑了那枝最高、开的最烂漫的,木叶断裂时渗出草木的清香。眼前人白衣如雪,却手捻花枝,桃花一瞬间被雪亮的尖刃照亮。
当花枝被递到自己手里时,季瑛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抓住花枝,桃花在他的动作下落在地上。
他的声音有点紧:
“楚相真给我了?”
楚怀存发现自己应对季瑛的一个基本方针。每当对方故作姿态想要隐瞒些什么,或是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时,他总有一种想要打碎表象让季瑛错愕的恶趣味。这听起来有点古怪,楚相自己都觉得不太像话。
但心狠手辣的季大人被揭露后流露出的那一点情感,让楚怀存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他。
再怎么说楚怀存都不会为了一枝桃花而出尔反尔。
“曾有一个故人告诉我,桃花并非秾艳之物,”他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季大人喜欢,带走后反而能传递更多芳泽,自然无甚不可。”
季瑛感受着花枝硌着掌心的弧度,还有柔软的花瓣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肉的触感。
楚怀存的话就像是一个梦境,他恍惚间像是想起忘却的前世般,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怎样的场合对他说出上述的话语,而此时又被楚怀存拾起,用以赠给他一枝桃花。就像是神秘莫测的宿命忽然在他头顶的天穹睁开眼睛。
楚怀存转过视线,眼眸带着浅淡的凉意,他对陌生人一直都很冷。
“那么,”他终于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季大人,你来相府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为了我的邀请来的,而是一出宫就赶过来,我想——”
“我好疼啊,”
季瑛打断他,忽然像是埋怨般轻轻说。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该说:“我是为了楚相兵部的案子而来”,但话到嘴边忽然化作了某种无声的呜咽,消失得毫无影踪。一错神,便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他有尽力在阻止自己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疲惫,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这样了,但手中拿着属于他的花枝,忽然像是拥有了被纵容的权利。他还是浑身发冷,尖锐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此时虽已停息,但从未停息。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季大人又带着笑意像开玩笑般说,“楚相,我真的好疼啊。”
他声音都哑了。楚怀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