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喘匀了气,他青玉的扳指扣在桌面上,几乎要压裂。
“你们怎么敢还在这里寻欢作乐,”
他骤然转身,直直地指向眼前的人,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说:“舅舅,你闯大祸了!”
众所周知,当今东宫上位,未必是他有多聪明,只是依仗着楚怀存的威势。但作为皇帝的儿子,他毕竟不会太没眼力,就算坏了点,也还没到狠毒的程度。他如此愤恨,是他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会做出虚报军费的事情。
为什么?太子殿下想,是他缺钱吗?可作为地方节度使,他怎么会缺钱?
是走私,还是赌?
赌坊的歌舞被他生生地搅乱,舞女和侍从都匍匐在地上,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太子母舅和他们玩在一起,他们自然也算是三皇子的党羽,若是出了事,谁也讨不了好。中间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皇帝亲封的平江王脸色更是一下子难看起来,不可置信道:
“陛下知道了?不会的,那笔军费本来就有余,我只是略动了一点。那先生说不会有事的,天衣无缝……平叛军在锦城可是打了胜仗,我昨天还受了陛下的赏。”
“你以为查到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动了一点。但你可是瓜分这笔钱拿的最多的那一个。陛下原本就等着找我的错处,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的事么?”
“殿下告知楚相了没有?”
平江王也慌了,下意识想到那个一身雪衣、凛然不容侵犯的人。他才是真正掌权的人。此时此刻,就三皇子搭起的坐享荣华富贵的草台班子一点用也没有,非得楚相的人出马才行。太子殿下阴森森地看着他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也知道,我身边实在没什么能用的人,尤其是母族的亲戚。母亲在宫中已经尽量帮衬了。古往今来,有哪个太子没有在地方能依仗的人呢?”
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当上这个太子,也不是心甘情愿做楚怀存的傀儡。他在对方眼皮子地下将自己的母族扶持起来。锦州是肥的流油的富庶之地,平江王是他的舅舅,他便千方百计仗着东宫的势头把母舅安插过去。
谁曾想,这招棋最后成了这样。
“楚相怎么说?”平江王是真慌了,也不顾身份,快步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太子身前。太子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才接着说:
“楚怀存现在不得不保我。他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废太子恨他入骨,新来的七皇子还在故弄玄虚。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反而是揽在自己身上。反正他缺了兵部依旧势大,而我要是因为母族惹上污点,事情反而不可收拾。”
太子停顿了一下:“但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想当皇帝的人多的是。”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终于软了下去。他身材魁梧,身着绫罗绸缎,然而却觉得有逃过一劫的欢欣,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而他面前的太子殿下却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落到楚怀存手里是什么好事吗?”他说,“舅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你把那笔钱花到哪里,楚相都会让你吐出来的。有时候我真是好奇,楚怀存怎么不自己去当……”
“殿下慎言。”
见太子的话题越来越敏感,周围站着当陪衬的官员们赶紧阻止他接着说下去。
楚怀存虽然拥兵自重,可也不至于真的反了。天家的权威还在,世家清流的规矩还在,天下人的眼睛还在。陛下继位近二十年,至少没整出什么大乱子来。
太子年少,说的便真的只是气话了。
平江王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额角细细密密都是汗珠。他觉得自己整条脊柱都在发麻,不禁想起年前被冲昏了头脑的那段往事,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他好赌,且越赌越兴起,越是输的多,就越想把流出去的钱一举赢回来。那些日子他混迹赌坊,硬生生把俸禄赌空,还挪用了一部分官府的私库。但他是皇亲国戚,也不至于到日子过不下去,只是手头拮据,而又不敢告知远在朝中的姐姐和贵为太子的外甥。
正在这时,他在赌坊里结识了一个方先生。方先生自称博学能闻,周身气度不凡,连他这个异姓王侯也不禁佩服。更何况他张口就来朝中重臣的姓名,头头是道,是有门路的人。
方先生告诉他了一条生财之道。
此事利润甚巨,他被方先生天花乱坠的言辞迷惑到迫不及待投入了手头剩余的钱财。那先生说得天衣无缝,却在凑足了银子后忽然凭空消失,连同他承诺好的那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平江王这才意识到不对,但此事涉及走私,他不能大张旗鼓去找。
——最后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但这笔空账最后终究得去算。
他忽然想起了平叛军途径时,方先生曾有意无意提起过那笔银子。当时他还保有理智,但此时弹尽粮绝,他却不得不虚报了军饷,把这笔钱抓到了手上。
方先生虽然是个骗子,但平江王想,他的法子却果然是好的。
他解了燃眉之急,随后便是平叛大捷,也随着军队来到朝中述职邀功。他隐约听说过运粮出过问题,但此事最终顺利解决,朝中无人提起,他也就没当回事。
没想到陛下早就将陷阱设在了他脚下,就等着他跌进去。
“那些江湖中人,”他也不禁咬牙切齿,活脱脱一副恶鬼形态,连身上清雅的宝青绸缎都压不下那股郁燥之气,“颇有些歪门邪道,无论如何都寻觅不到。我非要将那方先生剥皮抽骨不可。”
*
楚怀存去了一趟京郊。
京郊或许还无法尽述,实际上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山,隐没在环绕帝都的群山之中。只有非常熟悉路线的人才能找到山上的小径,在深夜的孤山上,连虫鸣也不曾响一声。他持着剑慢慢地走在衰败的枯草中,绕过了几片兀立的山崖,才忽然看见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亮光。
他叩了叩门,里面的人让他进来。他走进去,也不嫌弃周围的陈设粗糙,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在他面前,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带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胡子已经星星点点泛白,显然很是沧桑。
但对于楚怀存来说,这却是把他养大的人。他自幼父母双亡,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便跟着这个老剑客餐风露宿。如今他不再是一个脏兮兮只有眼睛明亮着的少年,但剑客似乎一直没变。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楚怀存。
“你来做什么?”他问,“有没有带酒肉来?我这里客人不多。”
楚怀存放下手中提的东西,也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乍一看去,确实没什么好东西,但仔细一看,却看见千金难买的剑谱,开了刃的宝剑,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银锭。他的师父可从来没有差过钱,随便出去走一圈,也能遇到一群愿意接济他的朋友。
楚怀存开门见山:
“师父,我想打听一样东西,大概只有你这里能有些眉目。”
对方点了点头,斗笠在眉眼间投下狭长的阴影,不急不徐地擦着他的剑,示意楚怀存接着说下去。
“有没有什么病,或者是毒药,”
楚怀存尽量描述道,“会让人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经历着极端的痛苦,却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精湛医师也完全检查不出来?”
老剑客抬起眼睛,他们师徒二人的目光如出一辙的锋利。
“你是替人问,”他慢慢地说,“还是要救人。”
楚怀存沉静地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更加冰凉如镜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席雪衣几乎要将这间屋子照亮,气质也孤高脱俗。最重要的是,他那一柄向自己学得的长剑,如今流转的冷水般的光芒已经足以与他的老师匹敌。
“如果有,”他说,“我需要解药。”
第126章 半面妆
孤山, 茅屋,噼里啪啦炸开的烛火,还有对坐着的一对师徒。
楚怀存熟谙他师父的沉默,像他那样的江湖人, 反而更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 轻易不露底细。于是, 在朝野上下名声极盛的楚相, 也只是平静又耐心地等着答案。蜡烛慢慢地烧了一截,他才听到嘶哑的声音:
“听你的描述,我确实想起来一种毒。”
这在楚怀存预料之内。既然他已经决定相信季瑛当时的神情确实是痛楚,那么他对陛下麾下的这个人被什么东西裹挟着, 便不再疑问。
唯一无解的困惑是季瑛为什么选择他作为求助对象,这个问题容不得细究, 但楚怀存莫名偏袒地先把它搁置到一边。
他的师父的语气一转,“这是极阴狠的手段,解法自然也烦难。你真要淌这趟浑水么?若非是你足够器重的人物, 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你答案。”
……要无功而返吗?
楚怀存想,说季瑛被他重视, 在前面冠上“敌人”二字或许更妥帖。
但他又想,若说有谁比季瑛与他更亲近过, 似乎也没有,甚至于他不那么抵触对方的接近,就连对方真假莫辨的告白, 楚怀存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糟糕的情绪,只留下一点对他无奈何的余味。
那时候,他看到了。
比起他所说的疼痛,他的灵魂甚至还要痛苦。直到楚怀存不容闪避地望进去, 才留意到季瑛瞳孔微缩,像是挣扎在阿鼻地狱火海中而看到一点冰雪的质地,于是罪人紧紧拽住了救命的清凉。
那个人哭着笑着,古怪的动作密密地交织着,却拼命地隐藏着真正的话。
楚怀存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是碰到了季瑛那双并没有眼泪的眼睛。
他对老剑客承认:
“那个人确实说不上我身边器重的对象,但我有做这件事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是一个我非救不可的人。”
楚怀存说,“他身上牵扯了许多势力,背后隐藏了许多秘密。他知道太多事情了,甚至包括我在找的人。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不是,或许我能让他为我所用。”
他的师父很了解他,所以并未被说服:“还有呢?”
楚怀存并未停顿:“他要我救他。”
“他这么对你说了吗?”老剑客顿了一下。
他仍旧在擦拭他的剑,视线却不由得滞留在他这个已经成长到独当一面,甚至执掌大权的徒弟。
楚怀存被他捡到时,还是一个自幼失怙,独自在流民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他所依靠的全部就是他手中的半截闪闪发亮的刀片,那也是偷来的。他和那些满脸灰尘、老奸巨猾的乞丐打交道,避免他们抢走自己的粮食。
遇到老剑客时,他唯一的半块馒头被抢走,因为身形的劣势,还被重重地踹到了脊梁,半跪在泥地里。
剑客的友人想要出手相助,那时候,他的名号上还不需要安上“老”这个头衔。他制止了友人的干涉,却自己按住了剑,等待着真正需要出手的时机。
也就是年幼的楚怀存成功反击,差一点用他手中的刀片划开老乞丐喉咙的那个瞬间。
老剑客还记得当时他的朋友后退了一步,神情肃然,颇有一种看错人了的态度,垂头丧气地评价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为了半块馒头便能杀人。
剑客却横过手中的剑,只是电光石火般地一亮,便将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狠劲的孩子和面露惶恐之色的乞丐分开。楚怀存虽然年幼,但却已有未来的名将风度。他只用了一两秒就明白实力悬殊,飞快把自己手中保命的刀刃藏起来,可刀刃却划伤了手,血顺着指尖往下淌。
他抬起眼睛,表情冷冰冰的,望向阻止他复仇的陌生人。
对方的态度却很奇怪。不但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叹气着看向自己,反而颇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露出袖口的半截刀刃。
老剑客当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蹲下来说:
“愿意跟我走吗?我教你用剑。但你要答应我记住一句话。所有用剑的人都该记住这句话的,否则只会像你一样,想要伤人,却反而先伤到了自己。”
自此以后,楚怀存便成了他的徒弟,半个义子。
*
此时的楚怀存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半截刀刃割伤自己的少年了,在那之后,他经历了许多事,不过老剑客仔细看他的眼睛,却意识到一个人眼睛里的神采,始终能做到冰冷明亮到像是能破开所有东西,他说:
“师父,那个人没有这样对我说,但这确实是我的意愿,我察觉到了他的期待。我记得你当年告诉我的话,你希望我不要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楚怀存按着他的剑,锋芒毕露,却没有任何暴戾之气:“‘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我确定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想要拉他一把。是否这样就足够了?”
老剑客“哼”了一声,却笑了起来。
“你小子遇到的都是什么人,”
他一边端详着自己打磨过的剑,一边抱怨,“我当年只是把你丢下一段时间,你就和蔺家那个孩子跑了;现在又认识了一个身中蛊毒的人,明明还不怎么认识,就打算追根究底地去找解药。罢了,我确实听说过这种毒。不仅是毒,还是一种蛊毒。就连名字也起的怪异,名叫“半面妆”。我从没弄清过这些玩意的底细,但我认识一个朋友,若你需要,尽可以去找他。”
“谁?”
楚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心平气和地问道。
老剑客用手蘸着酒,在桌上慢慢地写了一个“方”字:
“都是些江湖人士,但未必没有大本事。你叫他方先生就是。他最近似乎也在为朝廷做事,这倒不要紧,我们这类人,从来没有争权弄势的立场。你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