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存很怀疑季瑛现在能不能听得进去话,他现在像是失去了理智,但楚怀存箍得太死,他无法逃离痛楚,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
楚怀存小心地控制着角度,不至于让他的动作碰掉银针。
“喂,”方先生十分无理取闹地提出要求,“你这位朋友现在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一点,试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知道这有点难,他残留的神智可能不足以对你做出什么反应。”
“季瑛?”楚怀存叫他的名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楚相的声音似乎让他停顿了一瞬间,使他稍微恢复了清醒。季瑛狼狈不堪地抬起眼睛,就像在哀求楚怀存不要看他。但楚怀存的目光仍旧像是高山之巅的一抔雪,令人感到一点聊以慰藉的清凉。季瑛咬住嘴唇,避免自己真的完全扑到对方怀里。
真可恶,他恍惚中想,他为什么不躲开呢?
方先生摇了摇头,季瑛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这也是在伤害自己。楚怀存觉得眼前的情况和想象中一样棘手,他停顿了一下,抽出了手。季瑛原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此时又仓惶地抬起眼睛,手在空中虚虚地握了握。
楚怀存抓着他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季瑛猛地吸了一口气,在疼痛中挣扎地找回了一点警惕。但这点警惕完全用不对地方,很快,他就克制不住地整个人环住楚怀存的腰身,死死地拽着衣袍上可供攀附的褶子。
这和当初那个轻到仿佛察觉不到的拥抱不一样,透着一股狠劲,季瑛的指甲陷在楚怀存雪色的布料里,开始疑心这一切都是幻境。他的睫毛沉重地颤了颤,用尽全力抱紧面前这个给了他允许的人,像蛇缠住他的猎物。
楚怀存空出手来,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手指沾染了一点鲜血的颜色,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张嘴。”
季瑛没有反应,楚怀存便尝试着一点点撬开死死咬住的嘴唇,他能猜到眼前人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因为痛苦而呻吟或者呜咽,对于连求救都要用浓烈的微笑来挡着的这个人来说,显然有点不可容忍。他想要躲开,垂下头将自己埋进自己的胸口,楚怀存不让他这么做。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缓,然而还是透露出一点上位者般的震慑:
“别伤害自己,随便换点什么东西咬都行……季大人,你还听得清吗?”
季瑛垂下头,浑身簌簌地颤抖着,似乎花费了极大的力气,随后才挣扎着仰起脸。他的眼角仍旧干燥,只是蔓延开一抹殷红,就像是因为用力快要擦破了皮肤。楚怀存不禁神情微动,因为他意识到眼前的人强迫般地令自己重新拥有掌管自己的能力,哪怕只是一句话。
或者一个动作。
他凑上来,那动作接近于渴求一个吻。
楚怀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躲开,这显然不能用疗伤或者惜才之类的理由敷衍过去,明明有许多更好的办法,他却沉静地立在原地,听着季瑛叫他的名字,不是楚相,没有姓氏,而是某些更亲近的称呼。
“怀存,怀存,”季瑛轻声说,攀附上来,身上的龙涎香原本不明显,此时却愈发显露出腥甜,“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过去也不行,现在也不行。”
“你还记得……”楚怀存轻声说,“你是谁吗?”
他显然不记得。
不仅不记得,而且终于冒昧地和楚相贴近到了轻轻一动就能感知到彼此温度的距离。楚怀存抽出精力打量了一下他后颈的针尖,情况一切正常。但背后的方先生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古怪的表情。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像是懂了什么般摆了摆手,甚至浮夸地背过身去。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楚怀存想,随后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和季瑛大概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方才相识了不到一月。黑书说过,在过去的两年,他的记忆都在正常运行,只是情感遭受了压制,甚至于歪曲。那些从记忆的缝隙都找不到的零碎瞬间中,另一个他所相识过两年的季瑛也在一点点丰满起来。
他在陛下面前对自己露出的微笑看起来太虚假,楚怀存一直很不喜欢。
他曾想要和楚怀存搭话,但楚怀存很冷淡。
他护着秦桑芷时,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里,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奸佞,没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似乎只是一个人,他似乎总在看着自己。
过去和现在一点点交织起来,半小时前,面前的这个人用骰子和自己赌注,筹码却是虚无缥缈的“喜欢”。那时候他输了,六分之一的概率。仅仅只过了一小会,他又浑身忍耐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偏偏在他怀里讨一个吻。
楚怀存放任自己犹豫了太久,已经足够头脑因为疼痛而昏昏沉沉的季瑛亲上来。
好吧。
他没什么抵抗地想,既然是因为他身上有伤。
舌尖最先尝到的是血腥味,季瑛自己咬破了嘴唇,铁锈的苦味弥漫上来,和季瑛身上复杂的熏香味缠绕在一起。季瑛喘息着,只能做到拙劣地将嘴唇相贴,却对下一个步骤有些缺少头绪。但那就够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因为多年夙愿的实现而狂喜地颤抖,这颤抖又和身体难以忍耐的痛苦交缠在一起。
他逼迫自己专心。
那样,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真的能稍稍被忘记。
楚怀存分出一点注意力控制好他动作的幅度,同时配合着季瑛的动作,任由他从这个暧昧而混沌的吻中得到他想要的。他低垂眼眸,不在意自己整洁的白衣已经被身上的人弄得乱七八糟,腰间的玉佩因为身体的动作与椅背相撞,声音琳琅。季瑛咽下了自己的呜咽。
这个吻持续了一小会。
他们彼此分开时,楚怀存注意到季瑛的眼睫沾上了一层水雾。他分明并没有因为痛楚而流泪,此时眼角的绯红却愈发扎眼。楚相并没有因为一个过于纯粹的吻而有什么改变,却不动声色地在季瑛脸上停留了几分目光,随后将他扶向另一面。
季瑛用几秒钟恢复了神智,在他后颈处露出的半截针尖上,赤红色的“虫”已经停止了挣扎,药粉战胜了它们,使它们的身体迅速地干枯。方先生两指拈住针尖,却并不直接拔出,而是左右转了几圈,随后才顺顺当当地将银针提了起来。
“好了,”他说,“就这么着吧。这是你体内毒的起点,它们顺着你的骨骼吸附成了一张网,一次性只能梳理干净一小部分,所以拔出银针时还要记住拧断彼此相连的线。你们两个——”
季瑛看上去比驱毒前更僵硬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向楚怀存。但他的嘴唇似乎还停留着微微带点冰凉的触感,唇畔还停留着清冷的气息。
方先生接着说:“你说你不是他的朋友,是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促狭的味道。
楚怀存倒是平静地说:“今天的事,麻烦方先生了。日后还请方先生替我和季瑛保密,之后还需要先生帮忙。”
“说什么客气话,”方先生摆摆手,“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可是那家伙的弟子,我们江湖人士,自有自的规矩,和你们乌漆嘛黑的朝堂不一样。只要我下次见到你师父,还能喝上两杯就够了。”
*
楚怀存和季瑛走过那一条走廊时,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这不是第一次,他们都清楚,最正确的解决方式是彼此立下契约,达成把这件事情忘记的共识,就像是上一次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但他们暂时没有任何人开这个口。
“下一次疗程是三日后,”楚怀存没有偏移目光,看着前方叙述道,“……最开始几次会比较吃不消,方先生说随着治疗开展下去,不会像今天这样难受,也不用常来了。”
“噢,”季瑛慢慢地说,“好。”
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因为离开这间赌坊,甚至是来到有人的地方,他们就必须要注意彼此的身份,还有对立的阵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楚怀存思索了一下,没有再问季瑛愿不愿意投靠他这一边。
逼得太紧也不好。
何况,除了毒药,必然还有其他的要害在制衡着身边的人。楚怀存偏好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将一切隐情调查清楚,随后再慢条斯理地将想要的东西纳入囊中。
“楚相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又是一小段沉默,季瑛忽然开口问,随后又笑了笑,“当然,若是不方便说……”
“今年春闱的的士子今日在京中有个曲水流觞会,我得出面,”楚怀存倒没什么所谓,“回相府更衣后,我便直接前去青鱼湖。不知季大人有什么打算?”
“曲水流觞——”季瑛仿佛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随后了悟地勾了勾唇角,“是秦公子邀请的楚相吧。这样的盛会,它既看不上我这样的人,我亦不想去见那些冷脸的。”
“那真可惜。”
楚怀存道,他们已经快要转出那条回廊了。季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我是说,见不到季大人有点可惜,”
楚怀存站定,他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着,此时白衣平整明净,佩剑修长沉敛,只是立着便觉得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清高出尘,
“青鱼湖的风景还不错。至于瞧不上,那些士人就算明面上对我谄媚,私下里也多视我为狼子野心的反臣,恨不得写出千八百篇文章攻讦。我倒也并不热衷和他们相交。”
“楚相也受得了?”季瑛慢慢地说,又悔恨自己阴阳怪气得太明显,“当然,我知道楚相是为了秦公子,不过楚相对清流的态度,也确实是个可乘之机。”
“谁的?”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噢,确实是你的机会。”
他才想起面前这个人手里还握着平江王用来赌注的账本,仍旧站在陛下那一边。算下来,季瑛是自己正儿八经的政敌,而且是最危险的敌人。
只是,这并不能算什么错误。任谁和自己的敌人唇齿相融后,也不会把彼此的间隙立刻划分清楚的。季瑛说完,自己也默了默。
他们自觉暂时把话说完了,或者疑心再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所以终于彼此告别。一旦迈出门槛,楚怀存便遥遥地看见门前停着低调的轿子,虽然不是大张旗鼓的宫轿,但也能让人猜出里面的人身份不凡。
他没有闲心目送季瑛坐上轿子离开,却在某一刻如有所感,微微侧了侧头。
余光里,他和季瑛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间。
随后便被厚重的轿帘截断,真正地告了别。
第129章 青鱼湖
青鱼湖又名石鱼湖, 有这样一个传说。曾有一名垂钓者于此处捕获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鱼,青皮流光,熠熠生辉。那青鱼口吐人言,竟恳求他将自己放归。
垂钓者一心将青鱼卖个好价钱, 对青鱼的恳求无动于衷。他提着鱼走到坊市之中, 忽然觉得手中一重, 路人开始窃窃私语。此时他低下头, 才发现手中已无青鱼,只剩下一块隐约能看出鱼形的石头,这当然没什么赚头。
故事不知真假,总之, 青鱼湖畔确实有一块鱼形的石头。
楚怀存下了轿子,随意地抬眼望去。湖水和天空交替的地方像蘸着青黛浅浅地描了一笔, 青鱼湖蜿蜒出一道溪水,链子般绕了一圈,最后又归入包蕴一切的湖水。水边已有三三两两的士子长袍广袖, 列坐在席,他们面前准备好了酒器和抽诗题的竹笺。
谁人不知秦桑芷平步青云?能被他邀请参加这场文会, 便意味着在京中找到了门路,何愁榜上无名?故而在场的举子们面上大都隐隐有自得之色, 见了楚怀存,也只是倨傲地学着秦桑芷的样子行礼,不似旁人那样恭敬。
秦桑芷倒是含着微笑坐在首席。他今天和楚怀存一样, 也是一身白衣。白衣在楚怀存身上,亦是凌厉的。但在秦桑芷身上,确实光风霁月,嫉恶如仇的翩翩君子般。楚怀存在他身边还见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人。
——那个莫名其妙掺和到夺嫡之局里的七皇子。
此前从未见到秦桑芷和任何一位皇子交好, 这倒令人意外。楚怀存不动神色地步入首席,他一旦出现,就是天然的视觉焦点,无数双眼睛或嫉妒,或羡艳,或愤慨地望向他,但他视若无睹,只是轻轻拂袖,仿佛掸掉一点灰尘。
七皇子在秦桑芷右侧,左侧的位置是留给他的。楚怀存经过时,和七皇子的目光短暂地相交了一瞬间。他年纪还小,怯懦地对着自己点头示意了一下,但楚怀存却从中读出了一点表演意味的死气沉沉。
这孩子心思太深,不能轻视。
秦桑芷则在他落座后略一侧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怀存,你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力做主办这个诗会,实在不易,何况总有声音反对,他们说你……罢了,我为难不要紧,毕竟你是真心对我好,我也总不能连位置都不给你留。”
他说的冠冕堂皇,若是此前的楚怀存,大概要怜惜他承担了自己的骂名,即使知道自己有狼子野心的名声,也力排众议请他来诗会了。
但现在的楚相却波澜不惊,毕竟诗会的上下关节都是自己打点的,连资金也全由自己承担,他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在场的人?
楚相到场,诗会的人也齐了。秦桑芷站起身,以东道主的姿态倨傲又满意地看着座下的众人,享受着众人敬畏仰慕的目光。一旦进入万众瞩目的状态,他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专心做他那天下才华第一、名声清白无瑕的秦公子了。
楚怀存清楚这一点,便越过秦桑芷,反而向隔座的七皇子抛出问题:
“殿下也对文人雅士的集会感兴趣?”
七皇子的回答只能用循规蹈矩来形容,还生硬地引用了几个典故,用来证明自己这个刚刚认祖归宗的皇子一心向学。他的言行举止都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才能的平庸之人,但一切太流利了,楚怀存想,就像是提前准备,背下了一整套稿子。
秦桑芷作为气运之子,可不会随意与人交好。
他当然不会。手持系统这样一个随意更改世界秩序的BUG,秦桑芷如鱼得水。这个位面的系统能够篡改记忆,同时也能看见不同人身上的气运值。按照这点来看,目前陛下膝下几位皇子,只有这位七殿下的气运值最盛。
若无意外,他应当就是未来的皇帝。
虽然系统无法看到具体过程,但秦桑芷觉得这很好猜。七殿下成长的过程极其坎坷,必然非常敏感,极其缺爱,身处黑暗之中又渴望光明。他心思深沉,硬生生熬走几位哥哥也未尝可知。
虽然他身上的气运远不及楚相,但秦桑芷和楚怀存接触后,清楚他并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那么,即使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权威,将未来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早早地收入囊中,便是坐拥了高高在上的名声,岂非是一件高回报率的事情么?
他要让他们都对自己求而不得。
这样才能把他捧到最高,用愧疚和感激牢牢地控制这些反派。
楚怀存将对七皇子的判断收进心中,转而沉静地举起杯子,贴近嘴唇,冷眼看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会。写有诗题的竹签被分发到各个士子面前,以饮酒的顺序依次现做一首诗来,好让在座的其他人评点。若作不出,便要罚酒,也会被人瞧不起。
虽说在座的士子在表面上对功名利禄不假辞色,但实际上,想搭上楚相或者皇子门路的人可不少,都在绞尽脑汁地卖弄文采。载着酒杯的载具在溪水中浮浮沉沉,不断地被人拈起,吟上三两句诗,发现坐在首席的人没有反应,又失望地低下眉眼。
楚怀存用食指转了转手中的白玉杯。
他当然不是真不在意,若有人可用当然更好,但这群人围绕秦桑芷聚集起来形成集社,大部分都心高气傲,幻想着要被低声下气地请一请才屈尊俯就。何况就所听到的诗句来说,也大多雕琢辞藻,立意却是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