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78章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枚骰子,又很快地觉得在楚怀存面前迟疑太久不像样,于是匆匆一掷。骰子落在桌上,带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是不是没有丢好?”

季瑛立刻开始后悔,死死地盯着开始旋转的骰子。

转动的力度不太对,闪烁的点数隐约能看清,转的不漂亮,很快就要在桌面稳住。一枚玲珑的骰子,竟能这样牵动人的心绪,季瑛完全想不明白楚怀存是如何等闲视之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骰子在旋转,自然不会和它一起停下,只是当骰子终于稳住时,一阵荒诞的无力漫上心头。

“一”。

骰子上一点鲜红刺眼如鲜血。无论是其他任何数字都好,偏偏是六个数里最小的“一”。

季瑛第一时间把嘴角扯到笑的弧度。输家最忌讳的便是不体面,他糊里糊涂被推进这个赌局,又被命运推向失败者的一边。他的语气轻快,对楚怀存开口:

“愿赌服输,”他说,“我服楚相。”

“只是运气而已,何谈输赢,”楚怀存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季瑛有多看重这个一时兴起的赌局,至少他看的清楚。他觉得自己猜对方的情绪已经逐渐熟练了,也懂得应该怎么安抚对方,像是熟谙地揉一只炸毛的猫的脖颈。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

楚相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听起来不像话,但季瑛却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赌局都会答应,”他接着说下去,“只是口头发誓,我也清楚你我都不会提朝政。但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至少说明,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

“为什么和一个输家说这些?”

“你在很认真地追求我,”楚怀存侧了侧头,瞳孔如冰雪般微微一亮,“或许不能这么说。但你真的喜欢我,这点我能看得出来。我没有轻视别人感情的习惯。”

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楚怀存只在意他眼中值得在意的人,被他划分在自己羽翼之下的人。

季瑛向后靠了靠,又盯了骰子半响,反正就是不看楚怀存,随后没头没尾地说:

“其实我不那样认为——愿赌服输,但我很不愿意。凭什么命运骰到的总是最糟糕的选项,要是和我赌注的不是楚相,我偏要把赌桌掀翻,一次次骰到我满意才停手。其他人不承认也不行,我就逼他们承认。”

楚相终于弯了弯嘴角:“真可惜,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些人会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楚怀存笑过,楚相高高在上,清冷孤高如谪仙;但那大概只是楚怀存对他不在意的人达到了漠视的地步。冰雪般的灵魂微微融化,或者表现出自己的一点例外时,那样的殊色总让人移不开眼睛。

“该我提要求了。”他说。

季瑛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楚怀存把赌注留到这时候才说明。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要不就是他赢,要不就是他输,其他当时都不被他考虑。既然你有想要的东西,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猜测楚怀存会要求他一定要说真话,然后问他一个问题。

楚怀存确实问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

“你对我说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

楚怀存在一炷香后见到了方先生。

方先生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前后微微摇晃着,胡须在风里抖动。被惊醒时,他下意识警惕地看向门口。他当然没想到今天还有第二笔生意,这也就罢了,第二笔生意的主顾竟带着第一笔生意的客人回来了,在他的行业可是大忌。

像他这种东边敲诈一笔,西边敲诈一笔的江湖贩子,怎么能让冤大头们彼此见面?要是他们联络起来,知道自己也是勒索链的一环,不得一块起义来对付他?

“方先生,”权倾朝野的楚相站在门口称呼他,“久仰大名。”

而他刚刚才把对方党羽的账本卖出去,买家还是这个和他一起进来的紫衣青年,此时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却沉默着不说话,褪去了方才太过浮夸的气焰。

“这……”方先生捻了捻胡子,觉得自己大概要跑路了。

但楚怀存的声音却断绝了他的这个念头。

“有人让我来找你。”他说,并且示意般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剑,方先生的视线不由自主也随之移动到了剑鞍上。没有任何珠宝玉石点缀,甚至泛不出一点光泽的剑鞍,或许是鲨鱼皮的,只在与剑柄相接处留下了一道简洁的纹路。

但是这纹路,看起来可真是眼熟……

“你不会是老剑客的那个——”方先生扶了扶额头,仿佛如梦初醒,“就是他二十几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吧?哎,都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我也在场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养出一个当朝宰相的本事?”

楚怀存的记忆里也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老剑客和他相遇时,和另外一个朋友正结伴同行。

不过,他记得那个人颇有点道德洁癖,对自己因为半个馒头就要划破别人喉咙这件事絮絮叨叨了一路。

现在看来,他确实慧眼识珠。楚怀存一路杀到京城,现在已经大逆不道地把太子殿下培养成自己的傀儡,与老皇帝分庭抗礼。实在是狼子野心,残酷无情。要是他此时仍旧保持着如此操守,大概会更加痛心疾首,恨不得与培养出他的老剑客割袍断义。

楚怀存再次打量了面前这个须发斑白,装神弄鬼的方先生,觉得他面貌上和当年师父的朋友确实有些相像,但在道德水准上应该不可同日而语。

方先生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

“人都是会变的,”

他认出了楚怀存的身份,一瞬间变得真实了许多,“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也不知他过的怎么样。我现在倒发迹得不错,这说明仁义道德留着没什么用。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楚相,我刚刚还把你的情报卖给了——”

他努努嘴,示意楚怀存身边安静站着的季瑛,“你的这位朋友。”

他这么说居然也不害躁,反而是季瑛终于抬起眼睛,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季大人的危险性颇为不错,那一眼又阴狠又毒辣,是教科书般的奸佞威胁人的神色。

“我不是他的朋友。”季瑛说。

他又对楚怀存说:“账本我也不能给你。”

这都是已经预料到的事了。但在季瑛知道了他和方先生联系的同时,他也同时完全看清了皇帝要他办的事情。倒不如说,账本二字一出,平江王一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已经呼之欲出。方先生为朝廷办事也不让人惊异,他现在的道德确实很弹性。

“今日打扰方先生,”楚怀存决定直截了当说正事,“是想请教一种毒。我把人带来了,请先生告知我,他身上是否有中毒的痕迹?若是有,是什么毒,又有什么解法?”

季瑛随着他的话语再次安静下来,堪称乖顺地站在原地。愿赌服输,虽然他发表了一番感言,但他当然要答应楚怀存一件事。这已经是对方退让后的结果了,因为他无法回答楚怀存最开始提出的问题,所以才改成和他一起见一个人,并且不能提出异议。

也不能算是没想到,那个人自己刚见完不久。

但他的安静只是因为楚怀存不允许他问,若仔细观察,他的手指已经蜷缩起来,指尖扎进掌心的肉里,侧过头时发丝遮住眼睛,一切都看不分明。

毒。

关于他身上的毒。

那分明是天下无解的毒,他浑身的痛楚都系在陛下的股掌之间,随时随刻就能将他击溃。那该是皇室的秘辛,他从未听说过,自己也找过人偷偷去查,但都了无踪迹。为什么楚怀存在此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等等,他相信了。

季瑛第一次听到了这种毒的名字。

半面妆。他想,多么合适啊,自己不能表露出真实的情绪,一旦有所动摇,必会反噬其身。他像是被分裂成了两半,扮演着自己所应该在演的角色。

“其实我刚刚也隐约察觉这位小友身上有异,只是不敢确定,”

方先生慢吞吞地走过来,替他诊脉,一边感受血液流过他的脉搏,一边摇头,“半面妆不是毒,是蛊,再要些时日能钻到人的骨头里去,那时候就真治不成了。”

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治。

季瑛恍惚地明白了这件事,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方先生还在絮絮叨叨:“不应该啊,这种毒早就应该不存在于世间了。是谁给这位小友用的毒?我唯独在先帝在世时有缘得见过此毒一次,莫非是……皇宫?”

他立刻闭了嘴,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季瑛面前说太多不该说的。

楚怀存被他天然地划分为了自己人,但季瑛可不是,虽然他被楚相带来看病,但终究不知底细,何况此事又牵扯了前朝秘辛。季瑛也不在意,他面色不正常地苍白,倾听着方先生对他病情的论断,不时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看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却在咀嚼“前朝”这个词。

他方才也在和季瑛谈论前朝。当今皇帝登基时,已经接近不惑之年。先帝在位时,最器重他这个太子,也是一早立好的皇储。但问题是先帝活得太长了,长到他死去时,现在的皇帝也空熬了许多年岁。

或者说,长到父子之间生出嫌隙。

但不论如何,先帝死后,合该储君继位,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季瑛前两日倚着门拿着花枝对他的赠言,关于现在的皇帝和近二十年前的他是如何畏惧着同样一件事情发生的隐晦提示,楚怀存早就想过许多次。

他和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暮年一样,开始忌惮太子。

楚怀存之所以一步步成为楚相,实际上最开始还利用了皇帝的提拔,作为太子党的政敌而被有意扶持。但这个举动显然是引狼入室,太子当真成被逼成了废太子,陛下才开始后悔。

季瑛不是为了告诉他,现在的陛下为什么如此作为。

那已经没必要了。

楚怀存想,季瑛要告诉他的是:在过去曾发生过什么,确凿无疑。而这才是解开他所寻求真相的钥匙。

第128章 相见欢

方先生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份豆绿色的丝绸小包, 摊开后露出几根通体洁白的银针,仿佛轻轻晃动就能划破空气,不难想象将这些锋利而修长的针完全扎进人的血肉之中,本身的感觉会有多么糟糕。

他又点了火, 幽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针尖, 使它一点点变得灼烫起来, 仿佛针尖上停栖着一枚小火球。

方先生让季瑛背过身去, 挺直脊背坐着,把垂落下来的黑发也拨开。季瑛就这样沉默地按照命令行动,露出一截引颈就戮的后颈。他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像,连肤色也苍白的不像样, 在门窗紧掩的室内,就像是某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方先生转过头:“楚相, 你过来。”

楚怀存闻言起身,他走近时脚步声轻微,雪白的衣袖在室内擦出细小的风声。季瑛在心里一声声数着, 就像是待行刑的犯人判断自己的刑期。第一次的治疗最难捱,方先生这样警告道, 因为要把毒引出来,有不逊于毒发时的痛楚。

总有人认为肉体不如精神, 认为刑法上的疼痛不如自己的理想经受挫折的悲哀。季瑛此时的大脑迟钝,只能缓慢地思考。他羡慕还能这样说的人,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他太想做回那个把气节和名誉放在一切之前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害怕那样的疼痛。

要是这一切都是楚怀存设下的局呢?他就这样把脖颈暴露在一个朝中的政敌面前?

他大概是真的糊涂了,听得见火苗舔舐银针时的嘶嘶声,终于有了这一层想法。但他没有动,尽管在某一刻, 他浑沌的思绪几乎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当成真的。

三步、两步……

季瑛没数到“一”。

就像是浑身的骨头一瞬间被碾碎,身体里被塞进了一枚干涩而滚烫的太阳。尖锐的疼痛从后颈霎那间炸开时,季瑛的大脑还在迟钝地运行着。他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这份苦痛,却只能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就要倒在地上。

太痛了。他想要屏住呼吸,因为呼吸时闪电般在神经间滑动的,也是锋利到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痛楚。他下意识以保护的姿态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护住要害,这样跌倒时也不至于受伤。

他……

他没跌到地上,而是倒在了一片灼目的冰雪中。

方先生对楚怀存眨了一下眼睛。他方才无声地用唇语示意楚相过来帮忙,而他打算在季瑛没预料到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将银针扎进穴位,趁他的身体还没有因紧张僵硬成一块石头。楚怀存接住了季瑛,把他按回在椅子上,不容撼动地钳制住他的肩膀。

在朝中猫嫌狗不待见的季大人其实很瘦,用手一碰,隔着皮肉能摸到骨头,楚怀存再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季瑛拼命地挣扎着,指甲深深地扎进自己的掌心,又被楚怀存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抓着。

楚怀存俯身望向季瑛的眼睛。

一双枯竭的、挣扎了太多次,以至于连眼泪都没有的眼睛。

方先生颇为满意楚怀存的辅助。他谨慎地一点点调整刺入季瑛后颈的银针,而不用担心对方伤到自己。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银针穿透皮肉,和骨头略一相撞,附在骨头上的毒顺着银针涌上来。

一般的毒碰到银针是黑色的。楚怀存透过季瑛凌乱的发丝打量着那枚长针,鲜红色顺着针身一点点蔓延而上,就像是引出了青年身上的血。然而这血妖异如活物,在银白色的长针上扭动着,又像是赤红的胭脂虫。

“好!”方先生轻喝一声,取出同样盛在豆绿色丝绸袋子里的药粉。药粉像是褐色的雪米般落了一层,银针上的殷红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像是受了刺激,愈发疯狂地扭动起来。

“再坚持一会。”他对季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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