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85章

“我忽然过来,好像确实给你找了不少麻烦。”楚怀存转过身去看着季瑛的眼睛。周围的一切荒凉破败,只有楚怀存的眼眸迎着光,明亮到令人移不开眼睛。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

季瑛很快抓住楚怀存给出的手。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他的手心已经悄无声息地潮湿了。他们两人的手都不怎么热,握在一起恰好省去了适应的环节,只觉得莫名令人安心,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另外半身。楚怀存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了摸季瑛的头发。

“是叶子。”他说,一片枯黄的叶片摇摇晃晃掉落在地上。

季瑛忽然笑了笑,楚怀存在那其中找到一点难以掩饰的真实。他有点抱怨般地说:

“楚相要是真想让我高兴,就不该解释。”

“我只是觉得抱歉,”楚怀存将手收回来,他猜自己的手指上现在也有挥之不去的淡淡龙涎香气味,“现在这副情况,也没法请方先生在这里为你施针,我便让他去别的地方了。”

“让楚相看笑话了。”季瑛站在干涸的水池边,微微仰起头:

“或者——这就是楚相想要看到的?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能猜到我这里的情况?配合我做戏,对于楚相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你为什么非要进来呢?你想看我处处受限的模样,想要检验我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想找到更多关于我的秘密?”

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到后来甚至夹杂着些许鬼气十足的阴森。他的情绪也同样如此,脸上的笑意如皲裂的面具般脱落,此时嘴角仍旧没有放下,眼眸中却像是真的被刺痛了般。

楚怀存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他死死钳住,他真的用了力气。

虽然对于楚怀存来说,挣脱开并不难,但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楚相一身雪衣,站在荒敝的草丛中,就像是九重天宫贬谪而下的仙人。而他对面的人神色中掺上了些许癫狂,偏执地看着他,深紫色的衣服在昏暗的暮色中浓重到与黑色无异。

“为什么要来呢?”季瑛喃喃道,“我最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样子了。”

他的情绪真可以称得上一个阴晴不定,明明方才还因为楚怀存为他摘下了一片枯叶而欣喜,又转瞬间摧枯拉朽成这样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楚怀存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像是已经自己与自己吵了几架。楚相又想叹气,又觉得眼前的人说难哄,或许也很好哄。

问题是,自己怎么就顺理成章就开始思考怎么哄好他呢?

楚怀存任由他死死地拽着手,微微带上一点无奈,却俯身按住季瑛的肩膀,对上他的眼睛,“不是想看你狼狈的样子,只是来到这里后,我确实想要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谈一谈。”

“噢。”季瑛的嘴唇被他咬住,泛起隐约的红痕,

“原来楚相另有目的。”他笃定地说,“只是拿我做个筏子。”

楚怀存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又过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过这个结论竟意外地正确。他想了想,也不打算撒谎。季瑛已经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但他嘴上说着自己是一个敌人,却简直比楚怀存的幕僚还要守口如瓶。

“季大人知道,你这间宅子曾经是什么人的么?”

季瑛只在朝政上抛头露面了两年多,而季宅的年份显然要比这长久得多。荒榛蔓草之间,巍峨的宫室也仅仅是一墙之隔。这里原先的主人,大概是个很得圣心的人。

“先帝在时的大儒魏珙,”季瑛又垂下了目光,眼睫铺下一层阴影,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楚相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有关啊。”

魏珙是先帝最知重的重臣,也是掌史的长官。他多次向当时的陛下进言,不论功过都秉笔直书。后来,先帝干脆给他在最靠近宫城的地方赐了座宅子,方便他撰写史书,也时常接他到宫中会见。

“魏老先生在世时,一定想不到这样好的山水,都给我这个奸佞之人白白荒废掉了。”

“嗯,”楚怀存说,“现在我要办的事情,或许已经办完了。”

他这么一说,便是已经派了人去做。季瑛反复咀嚼了一遍方才一路走来发生的事情,想起楚怀存身边走了一个牵马的小厮,那人长着一脸麻子,大概就这样往季府的马廊去了。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易容后的方先生吧。

方先生的神通,季瑛是见识过的。

那么,楚怀存的话也就很好理解了。

季瑛仍旧保持着目光低垂的模样,只是弯了弯眼睛:

“楚相不感谢我一下么?若不是我配合,怎么能让楚相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情报带走呢?”

他声音轻佻地索要着楚怀存的赠礼,握住他的手像是没了力气,甚至隐约有想要抽离的意思,但终究没有横下心那样做。季瑛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楚怀存来了之后,他如何忐忑,如何隐秘地期许,如何在他面前赤裸裸地展露出自己的不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为楚怀存的计划添砖加瓦。

楚怀存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动,低声道: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楚相都能给吗?”季瑛笑了,“若是不能给,就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对于楚相来说,我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想要拥抱,或者是一个吻,或者是我明知没有任何可能的……让你喜欢我?”

季瑛又误会了。楚怀存想。他固然确实是怀揣着收集情报的想法来到了季府,但为季瑛解毒的目的却并不见得非得退避三舍。

只是,作为明面上的敌人,他确实利用了和季瑛的这一层关系。

“楚相,买卖不是总这样做的,”季瑛睁大了眼睛,“我若是要军中密令,要楚相在全国各地所熟识的地方长官名单,要今年相府的收支明细呢?”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地胡说一通,也不像是真的想要,只是想要发泄掉心中郁结的情绪。他说了长长一串名单,每一样都是作为楚怀存争锋相对的对手,他能拿到之后大做文章的命门。季瑛说的停不下来,中间甚至没有留下换气的时间。一口气说完后,他的脊背微微起伏。

“都不能吧。”

他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赶在楚怀存开口前自己下了判断,

太阳不会永远悬在山峰上下不去,椭圆形的巨大光源从天上坠落,为大地蒙上黑暗的面纱。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他依旧能看清楚怀存,因为在诏狱不见天日的那段时光淬炼了他的眼睛。对于楚怀存来说,一个曾经的军人同样能够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楚怀存的心中微微一动。

季瑛此时的情绪应该是愤怒和讥讽,但面前人说完后,那永远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弯了下去,面容上浮现出深重的疲惫。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楚怀存手中抽出来,但楚相却并不放手,十指之间紧密交缠着,是不符合敌人身份的暧昧。

他猜想楚怀存会说“别这样”,会说“不要这么幼稚”。季瑛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爆发莫名其妙,但他又悲哀地意识到他终究会这样在楚怀存面前流露出挣扎的丑态。

他既想要对方靠近,又想要推开对方。

他既想要对方信任,又畏惧对方发现一切的真相。

“听我说,”在这隐秘的黑暗中,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他的声音清冷,仿佛任何情绪都无法打扰,在夜幕中就像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季瑛,你是个很复杂的人,作为敌人,我愿意对你抱有最大的重视,我们的立场不同,这点我心知肚明;而我希望看见你选择我,这点对你而言也不言而喻。”

“嗯。”方才的一番话用掉了他的力气,季瑛茫然地应了一声。

楚怀存没有抽身离去,也没有将他的挣扎归咎于一次对敌人的错误表达,他此时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专注,目光如冰雪般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睛里。

季瑛想,是不是因为这一切融化了,才搞得他整颗心在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归根结底,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呢?莫名其妙发这么一通脾气,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识抬举的人才会做出来的恩将仇报之事。现在的楚怀存并不欠季瑛什么,反而为他安排了方先生解毒,在隐秘处曾与他牵手拥抱,甚至唇齿交融。

他们本来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楚怀存却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所想,紧接着说:“而关于……喜欢,我同样想要慎重考虑。季瑛,我愿意你靠近并不是因为怜悯,我没有专门来看某个人落难的癖好。今天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让方先生为你施针。若是你愿意等,我之后也能来见你。”

楚相思忖,季瑛到底是怎么每次都顺理成章地说出“喜欢”两字的。这两个字在一向不动声色的楚相嘴中被咀嚼了一下,品味到了一丝滚烫,于是匆匆咽下。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轻地说:

“我要是等不了了呢?”

他心中因为楚怀存的话稍稍泛起一点波澜,然而苦涩的余味仍旧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他忽然惶恐地意识到楚怀存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不讨厌你”、“目前还没有”,这些言语织成了一张有条不紊的网,楚相颇有耐心,一点点后退,简直就像是已经预设了结果。

楚相抬起眼眸,那双如冰雪般冷冽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触。

季瑛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年以前。

此时的气氛正好,本该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他却情不自禁踉跄了一下。他想,楚怀存会接住他的。但季瑛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并没有向前落进对方的怀里,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抽出了与楚怀存交握的手。

原来只要他狠心,就能做到。

季瑛蓦然意识到,楚怀存的温柔和他所想到的只争朝夕,本就是不可兼得的两项。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泛着寒芒的刀刃,将他那些心照不宣的期待完全斩断。从他认识楚怀存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明白对方对待感情本来就专注又诚恳。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把对方拉到这潭死水中。

他不能——在意识到楚怀存在未来有可能真的喜欢上他时退缩,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季瑛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垂下眼睛,看向一大片混沌的、见不到边界的地面。他甚至不一定能等到那时候,这样的自己难道不是自私得令人生憎?

自己处处受制于人,难道希望楚怀存也体会这种滋味么。

在夜色中,季瑛身着深紫色官袍,在寒风中显得太轻薄了。他们的距离在一瞬间很近,随后季瑛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

“楚相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说,“这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是面对我这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我说的爱慕都是真的呢?或许是有人命令我接近你,说不定所谓的毒药,其实是我自己设下的一个套,就指望楚相看我可怜,什么都顺着我,最后狠狠地反咬你一口。”

“那你会说出来吗?”

楚怀存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光微微跟随着他。

“说不定我忽然良心发现了。”

季瑛再一次笑起来,但他现在甚至连虚假的笑也挂不住:

“楚相也该明白,和我这样的人接触,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以后再不会招惹楚相了,还请楚相最后相信我一次,我……”

没等到楚怀存回答,在他们身后的幽暗中,便应景地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宫中来人,要请季瑛进去。宫里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身上,好在他也感受到了这里残留下的争执的余韵,并没有起什么疑心。

季瑛顿了顿:“我得先走了。”

他转过身,没有半点停留。今夜的月亮似乎也雾蒙蒙的,照在他的眼角,看不到一点泪痕。他行走时踩着旧园林的枯败枝叶上,一片吱吱呀呀的响声。楚怀存没有去追,季府的管事终于又一次走了过来,看着楚相的脸色,赔着小心道:“季大人说,楚相若喜欢,可以再转转。”

“不必。”

楚怀存镇静地说,右手又不禁按上了腰间的剑。他不是瞎子,也不傻,不可能像季瑛想象中那样就此顺理成章地告别。他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在天上也要亲手摘下来,何况突如其来转变态度的季瑛。

被世人称作狼子野心的楚相,自然不是想招惹就招惹,也不是想叫停就能叫停的。

他或许反而能藉此触摸到一点季瑛真正的内里。

第134章 说书客

季瑛从宫中出来时, 天色一片黑沉沉,也看不见星星。他吁了一口气,周围宫城的灯光闪烁着,门外已经有人接应他, 还有一顶深色的宫轿。他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

他坐进轿子,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轿夫是宫里的人,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但他听见季大人的这番问话, 面色却一片平静,只是低声说:“陛下几日前召了七殿下进宫,之后便没理睬过他,倒是端王殿下近来恩宠极盛, 日日进见陛下,或许……”

季瑛的声音因为疲劳而带有一点嘶哑, 却仍旧令人感到背后发凉的危险:“慎言。”

对方噤声。他变回了那个宫中来的车夫,目不斜视。马车在即将宵禁的夜晚平稳地行走着,马蹄声哒哒, 提前宣告从宫中来的新消息。季瑛记得住王城的每一条街道的轨迹,他闭上眼睛, 没有掀开帘子,就这样经过了相府。

但他的心还是无法克制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

相府的议事厅中还灯火通明。

先是方先生汇报他在季府找到的东西。

魏老先生留下的几张纸张残页, 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相府的其他谋士都一筹莫展,但方先生是什么人?行走江湖,破解密文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楚怀存直接把残文交给他, 他也敢担下这个任务,一头栽进他那堆神神道道的书研究了好几天,才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走了出来。

梁客春从科举考试后,简直在方先生的书斋门口扎了根, 见他出来忙迎上去:

“先生,您、您明白这些残页是什么意思了么?”

方先生颇为仙风道骨地晃了晃手指,十足地勾起人兴趣后,才开口说:“还没有。”

被辜负的梁客春颇有点委屈地向楚怀存控诉了一遍方先生溜人的不良癖好,楚相颇为失笑,恰好方先生也溜溜达达到了前厅,干脆就此询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方先生说:“找到了什么,我暂时不确定。这些残页实际上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可以破解的密文,解读出来的意思大概是‘上七,左四,上九,埋于下’,这显然是一个方位。后半部分是某种文字,就连我也无法读懂。但是……”

“但是什么?”梁客春眼睛都直了,连忙问。

“但是我大概能猜到是哪一族的语言。”方先生说,“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先帝七十寿辰时曾有一队异族的车马进京觐见,为首的几个人浑身纹满虬杂的花纹,满口令人听不懂的鸟语。好在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是真金白银,还学了中原的字体。当时我看过他们彼此交流的文书,字就长成这副鬼模样。”

他飞快地接着说,唯恐这个任务落在他身上:“我可认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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