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并没有看见楚怀存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后流露出一点无奈。
*
到了月底,军部的军粮案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两头都没讨着好。楚怀存自愿担责,从名义上解除了对军部的绝对掌控权,但太子的母家继续接手地方的重兵,任谁都知道,背后完全由楚怀存安置。账本的事情被季瑛揭出来,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楚怀存的动作太快,他无法完全把这笔账栽在太子母舅头上。
好在账本作为致命的武器,终究扳倒了三皇子退出来作为定罪羊的一部分部署。这也是太子党令人肉痛的巨大损失。
科举考试的春闱也总算放了榜。
参加曲水流觞会的各位,大多都榜上有名。相府早就得到了皇榜的消息,楚怀存找梁客春说话,顺便恭喜他得了个榜七。他现在和往日不同,可是攀上了楚相的大人物。放榜前,还有人知会楚相,问要不要再将梁客春的位置往前移些。
他自己说不必,楚怀存也没难为他。
镇北将军倒是在楚怀存的频率约束下被迫只能寥寥几次对他汇报情况。他今日和废太子吃饭,明日教授七皇子武功,后日赴东宫的宴会,可谓是春风满面。
虽然谁也没有把他真当心腹,但他这个性子倒确实方便打探些不同的情报。
至于季瑛——
青鱼湖一别,他们又见过几面。最开始是在解开“半面妆”的过程中,楚怀存还是照样在季瑛因为痛觉而抓住他的时候给他一些抚慰,那些细碎的甜头。后来便不那么疼痛,频率也随之降低。楚怀存觉得,即使他不出面,季瑛大概也能一个人搞定。
但他并没有实施这个念头。
相反,他顺道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季瑛受人钳制,他的行动轨迹也在无数双眼睛的窥探下。他不可能每次都往赌坊跑,那解释不通。最开始几次方先生还被迫扮演了狮子大开口的抬价角色,后来他也觉得太过抛头露面,摆摆手不干了。
“我还要名誉,”老头吹鼻子瞪眼,“不然我怎么做生意?”
季瑛当然可以来楚怀存这里。但他来的太频繁,也像是有脱离掌控的嫌疑。于是楚怀存干脆和方先生敲定,之后把病人的诊室定在季瑛的住处,由楚相气势汹汹地杀过去。
这个计划的主人公却直到当天才听说此事。
毕竟楚怀存本来就抱着打探消息的打算。
作为皇帝恶名昭著的走狗,季瑛的住处欲盖弥彰地定在了隔着宫墙修建的一处府邸,旁边便是宫城的角门,方便陛下随时传召,或是他本人入宫述职。楚怀存走到他府前时,发现季瑛作为当朝拥有确凿无疑实权的官员,竟连牌匾也没有挂上。
倒也不能说门庭冷落,求季瑛办事的人也能排到京城外边。但是,那都上不得台面,以至于楚相如一阵凛冽的风吹到季府的门房面前时,对方结结巴巴,不知所言。
“找你们大人。”楚怀存言简意赅,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分明是来结仇的,甚至找上门了。门房欲哭无泪,倒不是怕楚怀存,是怕自己阴晴不定的主子走出来看见自己的蠢样。他哆嗦着说:“我进去禀报。”楚怀存反而耐心地等在了门前。
他一边等待,一边用余光扫了扫伪装成他侍从的方先生。方先生这么多年闯荡江湖,确实把自己混成了个人精,除了年纪有些大外,易容后一点也看不出留胡子的老头形象,此时也打量着这个不伦不类的季府。
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出来迎接。
第133章 山共水
天色明明还早, 楚怀存抬起眼睛看见季瑛的那一刻,却觉得他和他背后的院落都散发出一股颓靡而阴沉的气质。季瑛面色苍白,那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衬得整个人如恶鬼般, 站在转角处的阴影中, 望向楚怀存:
“楚相, ”他阴恻恻地说, “稀客啊。敝府简陋,怕是容不下楚相这尊大佛,不知楚相今日来,有何等要事相商?”
他一开口总说不出什么好话。楚怀存面色不变, 他的余光中,季府的门房还毕恭毕敬地赔着小心, 站在一边。在外人眼里,季瑛此时显然再正常不过,活脱脱一个浑身是刺、阴晴不定的人物, 声音也带着纯粹的恶意。
“不欢迎吗?”
楚相干脆利落地问,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季瑛愣了一下, 晦暗地笑了笑,垂下眼睫:
“怎敢?只是楚相来势汹汹, 我不禁自我反思了片刻,我和楚相有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若是楚相感兴趣,我自是要尽东道主之谊的。”
楚怀存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留了个心眼。明明没说几句话, 季瑛在外人面前的态度也恰如其分,他却觉得现在的季瑛莫名有些不对劲。他有点疏离地站在门边,仿佛和他很陌生,眼睛被浸在房梁落下的阴影中, 阴影和外面的光亮似乎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原本以为季府是可行之处,现在看来大概失算了。
楚怀存的目光仿佛能够锋利地穿过一切,他看向季瑛身后的院落。天色明明还不晚,但季府的庭院已经是一片幽暗,屋檐投下又厚又重的阴影,倾倒在季瑛的眼睛里。几乎就在那一刻,楚怀存确定季府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死气沉沉。
正相反,端着银盆匆匆走过的侍女,站在一旁目光不移的侍从,侍弄花草的老人,他们的目光全都古怪地缠绕在此时对话的两人身上。院落背后,房门开了一半,露出室内的部分陈设,还有仿佛是浸泡着这片院落的龙涎香味。
宫里用的香,季瑛在自己府里原来也一直点着吗?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股过于馥郁的腥甜。楚怀存不喜欢这样的熏香,唯独在季瑛的头发上闻到时,会让他觉得稍微可以忍受。
“楚相真要进来?”
季瑛难得连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嘴唇向下抿着,黑色的头发蛛网般粘连着他身后的黑暗,像是迫不及待要和楚怀存撇清关系。要是能看清他的眼睛就好了,楚怀存想,但太暗了……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荒诞的感觉。就好像这个重重叠叠的前厅是一处戏台,季瑛站在戏台上,仿佛一具预先排演好动作的傀儡。
但是,傀儡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
“楚相。”季瑛低低地说,声线里竟参杂着一点恳求。但那瞬间的情绪微乎其微,很快便被他自己收拾得分毫不剩。他似乎稍侧了身子,不知是不是为了挡住背后人的视线,
“敝府简陋,不堪接待。这般模样,还是不要让你看到的为好。我……”
楚怀存看懂了他的意思。奇怪的是,这个人在某些方面让他觉得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在一些时候他们心意相通的速度又快的过分。季瑛的视线稍稍耽搁在他带来的人中,然而目光徘徊不止,似乎并不能确定哪一个是方先生。
方先生树敌众多,易容术他最精通。
楚相安抚般地对他笑了笑,只是略微弯了弯唇角。但冰冷眼眸中稍稍出现的一点温和也足够让季瑛怔了一下。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后意识到现在还好,楚怀存还没有走进去,而他们现在的行动除了背对着楚相的门房,尚且没人能够窥探。
“季大人何必欲盖弥彰,”
那笑意像是错觉,楚相的声音倨傲又冷淡,他有这个资本:
“我自然有事来访,并非是要和季大人扯上一分半毫的关系。莫非季大人方才做了什么亏心事?否则,只是略一拜访,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这只是简单的话术。
但自从上次在青鱼湖边经历了戛然而止的告别,他们之间血淋淋的阵营差异像一枚刺一样扎在季瑛心中,关系也仿佛被按下了休止键,忽然便止步不前。
季瑛看着楚怀存冰雪般冷淡的瞳孔,觉得头脑空白了一瞬。
他很快也笑起来,没有犹豫到令人怀疑的长度,仿佛面前真是一个朝野上的敌人。这是他发起攻击最常见的姿态,季瑛嘴角弯起,伪装出一副用力过度的真情实感,声音却阴沉又狠戾:
“楚相这样说话,不怕我伤心么。既然如此,那便请楚相随我进门一观吧。”
*
楚怀存一路过来考察了季瑛的居住环境,发现这地方实在冷清。楚怀存的相府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是单调精简,但季瑛的宅邸里,那些假山亭台都仿佛荒废了好几年,远远望去,一副颓糜破败的模样。
在人们往来的地方,照样摆放着一排时令花卉。但花拿进来时还鲜活,在这里待了两天,花瓣便长起了黑斑,像是对这样的生存环境无法适应。
待在这种压抑的环境,怪不得人也有点疯劲。楚怀存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季瑛,他则目不斜视,有点僵硬地走着。若是在无人处,他们又挨得那么近,季瑛一定要来拉他的手。
但季府压抑也就罢了,时时刻刻却又仿佛有窥探的眼睛。
楚怀存真觉得有点佩服。季瑛经营多年,他背后的那人想要控制住他,甚至用了“半面妆”那样的蛊毒,这说明他一定对季瑛充满疑虑,这座偌大的季府里一定遍布了宫里来的眼线。但他又相信以季瑛的才能,一定也私下拉拢了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真真假假无法分清,伴随着两人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季瑛忽然开口:“楚相这下总该信我了。我这里就是这么一副破落模样,想必是很入不得楚相的眼。若楚相宽宏大量放过我,现在就离去,或许还能给我留一二薄面。”
他们恰好走到池塘的边缘——但池塘无人打理,水源已经干涸了,池底粘连着墨绿色半枯萎的水草,和乱蓬蓬的落叶白石交错着铺开,实在很不好看。楚怀存低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季大人怎么不整饬整饬?”
季瑛停顿了一下,“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吟咏风月,移情自然,那不是文人雅士最爱做的事情么?楚相,像我这样的人,情愿把这笔银子留下来做点别的,身上都是铜臭味。实话说,你也是唯一一个来拜访的人。”
“那么,”楚怀存说,“偌大一片园林,竟没有人在操持了?”
他看向那片颓败的、蒙着灰尘的园林。假山上的怪石峥嵘,品味甚至要比朝中一些大人要好上一截。这样的奇石,都要专门从江南调配,千里迢迢运到京城的。或许那片池塘里,曾经也游动过灵动可爱的锦鲤,而假山上停栖过羽毛璀璨的孔雀。
“没有,”季瑛说,眼中微微带上了一点光芒,又重复了一遍:“府上没人负责这个。”
若是让方先生开口,以他的博文见识,他一定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知道的关于园林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每一个好的园林都像是一座迷宫,荒废的园林就是一座黑暗的迷宫。季瑛知道楚怀存将要说什么,楚相抚了抚雪白的衣袖,站定:
“季大人不介意和我进去看看吧。”
季府被安插了眼线,行走在那些形形色色,正在各司其职的人之间,楚怀存显然不可能让他的侍卫清场,季瑛也绝不能主动提起让旁人离开,给他们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但是在本来就没有人的地方,情况显然不一样。
周围行色匆匆的下人们脸色都难看了一瞬间,似乎预见到没有盯住季瑛的下场。
但这又确实不是季瑛的主意。
季府的管事是一个穿着长衫的青衣男人,他赔着笑脸上前,似乎见他们正要往里走,想来挽回一二。季瑛丝毫没有抗拒,反而主动提起:“里边破败,恐楚相失了兴致。我这位管家略懂一点布景,若要他跟着——”
楚怀存冷淡地瞥了管事一眼,直把他看的遍体生凉。而楚相背后的侍从,手中的尖刃是不是在闪闪发光?
“我有事,”楚怀存咬字很清晰,“专门找你们季大人谈谈。若说园林,我带的人中便有个中高手。若是护主便免了,我保证你们季大人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站在楚怀存的立场上,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仿佛他真的认为这些暗中旁窥的人全都是季瑛的手下,畏惧的也正是他气势汹汹地前来找季瑛寻仇,对季瑛不利。季瑛的脸色苍白了些许,在昏暗的园林前,他看起来面无血色,勉强道:
“看来我是得罪了楚相。好,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
一个时辰前,季瑛在宫中忍耐新的一次毒发,他游刃有余,娴熟地表露出痛苦和颤抖,瞳孔中一片黑沉沉的阴暗。
在他面前的是黄袍加身的帝王,以及他曾被废黜又有幸回京的长子。和往常一样,季瑛蜷缩在地上,哆嗦着用指甲弄皱了深紫色的袍子。那没什么关系,反正还有无数套一样的衣服,像是上面的蛇纹那样将他缠绕住。他将嘴唇咬出血来,数到七,开始请求宽恕。
皇帝这时终于忘掉了曾经和这个儿子的种种不愉快,变得淳淳善诱起来,用季瑛亲手演示了一遍什么是驭下之道,父慈子孝,好不和睦。
半个时辰前,他同端王殿下坐在季府的会客室中对谈,说话时恭顺得像被驯服的狗,谈论阴谋诡计时又像一条蛇。端王见到了他毒发的狼狈模样,此时养尊处优的面皮上流露出一点怜悯,还是“季大人”那样叫他,在他踉跄时甚至递过来一只手。
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安排得倒不赖。
季瑛虽然知道他该怎么做,却口称惶恐,执拗地低着眼睛,撑着地硬生生自己站了起来。端王显然不怎么愉快,但他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也就只好继续讨论下去。
一刻钟前,端王刚问出:“以季大人的见识,如今要撬动楚相的掌控,还能从哪个方面下手?”门房边哆哆嗦嗦地走进来,向他们汇报了楚怀存突然来访这样一个沉痛的消息。
季瑛表面上平静无波,舌头却死死地盯着上颚,恶狠狠地咬着牙,思忖着楚怀存突然袭击可能会带来多少麻烦。他下意识觉得惶恐,心想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让楚怀存看见他处处受限,狼狈不堪的样子;又觉得楚怀存恐怕早就知道了,内心生出很不堪的一点期待。
自从上次青鱼湖一别,两人的关系似乎就不温不火起来,不上不下地吊着。那次告别说不上愉快,更血淋淋地将两人的立场悬殊呈现在了季瑛眼前。
楚怀存替他解毒,对他独属一份的温和。
但他却没有作下过任何承诺。
即使对于最有耐心的人来说,这份沉默也太过于长久了。楚相会不会觉得自己投向他的肉骨头有去无回,季瑛就像一只白眼狼,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优待,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来回馈他。季瑛握住手,然后松开。
就在前一秒钟,季瑛走在楚怀存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幸好太阳还没有下山,假山和缠绕的植物投下的阴影只是让周围显得无比昏暗,只有楚怀存的眼眸倒映着日光落下时的一大片红霞,像是雪山之巅的暮色。
“还疼吗?”楚怀存慢慢地走着,长靴踩过枯叶,发出吱吱的细响。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和过去相比,半面妆的毒性在季瑛的身体里已经毫无疑问只是苟延残喘。他不再会被那种非人的疼痛折磨到奄奄一息,不过他仍旧要在皇帝面前扮演这样一份痛苦,好让眼前人反复咀嚼将人彻底控制于掌心的快感。对于楚怀存,则不需要这么做。
但季瑛犹豫了一下,轻声说:“疼总是会有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