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他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秦桑芷咬碎了牙和血吞,违逆自己的心意艰难地说:
“楚相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再好不过。我宁愿在诏狱里等待结果,也不愿污了自己的操守!”
他这番话说的铁骨铮铮,心却在滴血。秦桑芷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不敢细想,因为进一步思考下去就像是碰到了冒着酷寒之气的冰水,从头凉到脚。他的目光闪烁着,却还是忍不住又生出了那个念头:
“继续查下去的话,这案子真的能和自己毫无关系吗?”
三月三,青鱼湖边,曲水流觞宴。是他一手举办的宴会,也是他邀请的宾客,而所有与舞弊案相关的士子都在这一行人之中。
最糟糕的是,就在当天,他的身上确实抄录了一份今年科举的试题。
随着秦桑芷的名头一天天显赫起来,他在翰林院中以史无前例的年轻得到了高位,就连那些老学究拟好试题,也要请他过目修改。他那天方才收到翰林院新写成的题目,也没在意,便让小童收进包裹中,赶到了曲水流觞的现场。
秦桑芷没有把考题给任何考生看,绝对没有,他不会拿自己的名声犯蠢,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他回到府中,重新展开那张脆弱的黄纸时,上面的折痕是不是深了些,乱了些?纸张是不是被其他人的手指戳得发薄,有没有带着陌生的味道?他不是所有时候都把自己的包裹放在身边,侍候的小童也记不清有没有人靠近过它。
这件事他直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时才想起来。
若真是如此……秦桑芷的面色有一点发白,主动泄露考题和无心泄题,听起来有所差异,但在君王面前当然同罪。他记得自己出翰林院时,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儒亲自送他出去,叮咛嘱托他千万慎重保管。但他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即使这是一个局,也是他自己踩进去的。
秦桑芷方才发下这一番誓言,便见楚相略一抚掌。他的衣袍随着动作而摆动,也显得干脆利落,有一种说不出的疏放之感。楚怀存慎重其事地对他开口:“你且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真正泄题的人会受到惩罚,我绝不会轻饶。”
听着听着,秦桑芷的心又开始狂跳。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闪烁不已。
他想要起身告退,忙乱之中又撞上了身前的茶案。杯中的茶水几乎没喝,上好名贵的陈茶在杯中琥珀般轻轻晃动着,洒出来一片。他想到回府,又觉得心中一片苍凉,脚步也禁不住粘在原地。对了,他忽然想,不是要攻略楚相吗?这时候示弱,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并非不可。
“我……”少年眼睫低垂,清冷的声音蒙上了恐惧,连微微泄露出的一点目光都带上了似有若无的依恋,看向楚怀存:
“楚相……怀存,我还是有些害怕,今晚我能不能……”
屋子里一片静谧,此时气氛正好,一向对他清冷不近人情的白月光此时此刻终于稍愿俯就,纡尊降贵地等待着楚怀存的回应。然而,房门却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随后竟直接打开了,室外的空气带着一种幽暗的凉意涌进来。
楚怀存抬起眼睛,他那双明镜般的眸子映照着一个陌生的侍从。对方大概没怎么直接被楚怀存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过,脸色一时有点发白,明白过来:
“属下逾矩了,一会自去领罚。”他恭敬地说,“只是事发突然,季瑛季大人此时正等在相府门前,自称奉陛下的命令,专门来抓捕涉事者归案,还请楚相示下。”
秦桑芷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哪里还能接着方才谈情说爱的心思。他拼命抬起眼睛试图暗示楚怀存,但楚相只是情绪不明地笑了笑,便淡淡说: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让季大人进来?”
*
季瑛原本以为事情会困难得多。他深知秦桑芷不会待在府邸中束手就擒,又打探到他逃来相府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怖,安排下一步动作时却迅速又致命,像是蛰伏的毒虫或者蛇类。
他下定决心在楚怀存面前丑态尽出,表现出最阴狠暴戾的模样,让对方彻底看清他的不近人情;他做好心理建设,无论楚相怎样护住那个人,他也绝对不能有一点犹疑。
他要借助这一次行动,彻彻底底让楚相明白,他们之间从阵营上就有着无法跨越的深壑。
……但是事情不到一刻钟似乎就交待清楚了。在楚怀存身边,那个一向倨傲的秦桑芷见到他,连脸都白了,却不知为何毫无反抗,反而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阵仗,打着哆嗦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季瑛竟觉得有点好笑,尤其是对方一边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看上去身不由己但又不得不将脚步一点点挪向押送犯人的马车时。
“无论你们怎么污蔑我,”秦桑芷又一次大义凛然地开口,“我都清清白白,哼,诏狱算什么,像你这种品行败坏的走狗,才会认为这种手段能让我屈服认罪。”
“是么?”
季瑛脸上的笑容倏尔变得浓重起来,像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就紧绷起后背的毒蛇,开始张牙舞爪地冲猎物吐起信子:
“秦公子倒是硬气,只不过,不知你见到诏狱里那些酷刑,是不是还能这样道貌岸然地说出话来呢?他们会打断你的骨头,让你血肉模糊,再泼上盐水,你只能在黑暗中徒劳地忍耐着……”
他越说越像是一个标准的反派,还是并不入流的那种,以迫害君子为乐的小人。楚怀存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口的内容也越来越阴森可怖,连想一想也觉得胆寒。秦桑芷最开始还能维持着人设的神情,听着听着面色忽地煞白起来,心脏跳得近乎要突破血肉的屏障。
“我……”他禁不住向楚怀存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季大人,”楚怀存打断他,季瑛的神情在黑暗中几乎陷入了一种诡秘的着迷,一点点称述着在诏狱中折磨人的无数种方法,此时被楚怀存的声音惊动,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茫然。楚怀存假装没有看到,接着说下去,
“季大人莫要危言耸听,秦公子清白无辜,朝廷在断罪之前,是断不会施刑的。我也会照看一二,若你想要做些什么——”
季瑛的表情也很快恢复了阴恻恻的正常,又弯了弯唇角:“当然,诏狱是为真正的罪人准备的,秦公子若是进去,还得被视为上宾呢。这可都要仰仗楚相的功劳。”
秦桑芷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此时才终于往下落了落。
季瑛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恐吓的味道,直到秦桑芷被他身后的人押送下去,相府的会客厅才安静下来。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茶案,两杯茶相对而放,其中一杯洒了一半。季瑛知道自己心里堵得慌,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打算转身同样离去。
楚怀存却拦住了他,神情冷淡,锋利得像是能把人割伤:
“季大人来到我的地盘,抓完人便想走?我倒想问季大人几个问题。”
季瑛身后的侍卫一愣,下意识想要上前,然而楚相却不急不徐地抬起手,动作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干脆利落,放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那柄凶器一定痛饮过不少鲜血,此刻仿佛感应到什么,颇有攻击性地在楚怀存手底下嗡鸣,似乎做好了出鞘杀人的准备。
楚相是军旅出身,没有人想尝一尝他手中剑的味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宫中虽然调配他们来配合季瑛,但同时也要求他们将季瑛作为监视的对象,并没有命令他们保护季大人的安全。季瑛的手指关节微微弯曲,他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紧紧地贴着他,而他又紧紧贴着黑暗,低声命令道:
“你们先走,留轿夫在门口等候,其余人押送秦桑芷入狱。”
既然他们的主子都这么发话了,季瑛的侍卫便恭敬地低头,消失在了他身后狭长的小道里,等到最后的脚步声消失无踪,楚怀存敏锐的感知能力也确定周围没有外人时,他转身看向季瑛。
“季大人,”楚怀存轻声说,“好久不见。”
季瑛站在相府门前时就想了很多种可能。这么些天,他一直躲着楚怀存,就像他最后一次和楚相对话时所说的那样,再也不主动凑上前,绝对不能这么做。但他走在相府时,几乎浑身上下都僵硬着,无声地期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宣判。
若是再早一点,他想,或许就不必来相府带走秦桑芷。只是秦桑芷终究和楚相亲近,若是让他待在相府,他恐怕会一直再这里避风头。这一趟,季瑛无论如何都得走。
他不敢想的是:
秦桑芷是原因,也是一个借口。
夜晚的风吹的很轻,他带着宫里的人向深处走时,又见到了那一大片桃花林。和上次见到的花苞不同,接近就能闻到一大股轻盈的甜香,花枝上一片玉雪晶莹,压得很低。从很远的地方他就看见了楚怀存,那个人忽然间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在他的虹膜上留下了一小块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痕迹。
“……好久不见。”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心知再次睁开眼睛时对方仍旧在眼前。
“还会觉得难受吗?”
季瑛恍惚了一下,才弄明白楚怀存问的是什么。方先生显然什么都对楚怀存说了,他此时仍旧在发烧,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和高热和平相处的感觉,那些感觉已经浑浑噩噩在了一块。方先生为他施针时,他麻木了好几天的心脏才忽然泛起一点鲜明的痛感,然后是现在。
“不会了。”季瑛不确定这样一个回答算不算越界,他垂着眼睛。
他垂着眼睛,却看见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踏到他身前,带来一阵熟悉的熏香味。季瑛用指甲掐进掌心,难堪地沉默着,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脚步,否则许下的诺言显得轻飘飘的不值一文。或许我不看他,季瑛想,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楚怀存站定,他另一侧腰间的玉佩轻轻摇晃,和衣物摩擦,却发不出什么声音。玉佩在季瑛的眼睛里摇晃,他认出了它,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对方的生辰礼物。就像是在楚相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他忽然又觉得欣喜,纯粹的,颤抖着的。
和那双手相比,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点太烫了,季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我没那么娇弱,”他说,“楚相,我确实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这只不过是……”
“那要看你和什么比,”
楚怀存收回手时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因为自己的目光紧绷起来,连肩膀也收束了一个僵硬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感受到手中的余温:
“若是和诏狱的刑罚相比,这倒确实算不上什么。”
诏狱,这个话题明明才告一段落,此时又被提起。季瑛飞快地考虑了一遍方才的对话,才迟钝地品味出一点刺痛,他方才用诏狱的酷刑来威胁秦桑芷,而他的身边就是楚怀存。那时候他差点魇着了,那也确实是发烧的缘故,头脑不清明,于是说了些吓人的东西。
那么楚怀存是因为秦桑芷向他兴师问罪吗?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季瑛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都忍不住问自己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是自己来折磨自己一样,苦的甜的酸的辣的,还有活生生跳动的心脏,这些都是自寻烦恼的关窍。
“我方才说错话了,”季瑛低声说,“楚相,我怎么知道诏狱的事呢?这只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恐吓,但秦桑芷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有你撑腰,我本来都想不到他会那么顺利地跟着我离开,楚相不是一直护着他么?但是,秦公子这样的品性,楚相对他有所偏爱纵容,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楚怀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季大人觉得,以秦公子这般风骨,若是真在诏狱里被判了罪,又当如何?”
“楚相不是会护着他么?”
季瑛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笑意。
“倘若没有我呢?”
楚怀存镇静地补充道,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季瑛身上,心念却微微一动。他又看见了季瑛蜷缩起来的手指,这个人纠结或痛苦时,自己总不愿意表现出来,仿佛只能靠身体的一部分略微暴露出一点真实的自己,“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候,或者我找不到的地方。”
季瑛像是忍耐不住笑出了声,压抑而断断续续:
“楚相莫非在开玩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若——若真如此,我的答案楚相大概是不爱听的,我想我还是不去咒秦公子的好。在诏狱那种地方孤立无援,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选择死去,活下来的不是入了恶鬼道,就是成了不人不鬼的阿修罗。”
他停顿了一下,连眼睛也弯起来,补充道:“当然,秦公子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有楚相帮着。”
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
“季大人,我曾经想过,我要找的那个人要活下来,一定不得不经历很多东西。或许他和过去已经殊若两人,或许他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或许他不会想要我认出他来。”
“啊,”季瑛的笑容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间,“楚相说的是蔺家的那位。”
楚怀存微微颔首。
季瑛是这个世界上他为数不多能讨论这个话题的人,他发现了楚怀存一直以来掩藏的缅怀,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它们。但今天的他很不对劲,以至于想要再恨毒恶劣一点。
“楚相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吗?”
季瑛说,“一直以来在找的人大概率现在只是枯骨而已,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陛下想要他死,自然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活下去的理由却根本没有。你为什么还在找他呢?要是我——”
“他还活着。”
季瑛话说到一半,便被楚怀存的声音打断。楚怀存听起来如此笃定,像是顺理成章,根本不曾怀疑。季瑛似乎想要接着往下说,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要是我——”要是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能?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楚怀存并没有动怒。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季瑛,心念一动,稍稍用言语试探了一瞬。
然而他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在触碰到这个话题时几乎要失控。此前他并没有料想到季瑛能够笑得这样虚假,就像是浸满了毒药的糖水,一触便变成乌黑。若是季瑛在此之前没有发表过那段近乎决裂的话,或许他不用这样压抑自己,能够掰开对方紧握的手指。
现在便不能么?
楚怀存至少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那双冷淡的眼眸稍稍融化,又走近了一步,但没有太过逾越,只是按在了季瑛的肩膀上。但这足够季大人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眼睛来望他一眼,也就来不及收起眼睛里层层叠叠堆起的阴郁潮湿的情绪。
“我找方先生带的话,你听到了吗?”
楚怀存直截了当地问,“现在还要和我保持距离,季大人大概需要找一个新的解释。”
季瑛紧了紧嗓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只好别过头,肩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冰凉,让他因为发烧而有点疲惫的身体情不自禁想要贴上去。他含糊地说:
“我该走了。”
楚怀存没有说话,季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因为他没有转身直接离开的契机,而楚相锋芒毕露,仿佛他的那柄剑,仿佛他年少时看到的用剑的少年。他动弹不得,口中的话也就变得格外苍白无力。
何况……楚怀存把他抵到了月光下面。
楚相的动作直截了当,却并不粗暴,他是个行动家,也是个富有经验的狩猎者,就像丛林中皎洁漂亮的食肉猛兽,此时居高临下地掌控着猎物,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咬在猎物的喉咙上。季瑛被迫仰起头,任由他钳制住肩膀,脖颈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