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89章

如盐般洁白的月光照亮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你想走么?”

楚相和月亮一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他凌厉而孤傲,仿佛一线锋利的剑光,笔直地冲季瑛而来,“我不喜欢忽然被告知,也不打算将之前的一切当作没发生过。若是季大人现在还想要离开,和我保持距离,我便也给季大人一次机会。但是,你应当慎重。”

他松开了按在季瑛肩膀上的手。

第137章 月似弓

楚怀存收回手时, 季瑛茫茫然地抬起眼睛,因为骤然失去支撑而踉跄了一下。

这不对,真的想走的人,是不会下意识将身体的平衡毫无防备地倚靠给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他又确实死死地攥着自己的秘密, 即使是在雪亮的月光下, 他也像是从阴影中被硬生生拽出来的生物。

他飞快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楚相言重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现在要走, 楚相总不能真的狠下心来再也不理睬我。就算那样,在宫宴上,或者是办公的时候,我们总会见面的, 我想——”

季瑛已经往后无声地迈了一步。但楚怀存从没见到一个人走得这么缓慢,与其说他此时在和楚怀存对话, 不如说他在编织一个足够欺骗自己的谎言,以遮住自己的眼睛。

然而楚怀存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

“季大人,”他的声音冷淡地响起, 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忽然碰到了一块冰。季瑛的动作刹那间停住了,他像是做了亏心事般放下脚, 觉得自己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马上就要破碎的冰面中, 而楚相的声音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疏离:

“若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你认为我做不到么?两年以来,我不记得和季大人说过几回话。若回到那时的状态, 你甚至不会有在公开的场合多看我一眼的机会。”

“……楚相这样说话就太过分了。”

季瑛的笑容僵硬,低声说。

他应该再往后退一步,夜色那么浓稠,尽管月亮向人间洒下一片银白色的盐, 但只要退到满地堆叠着枝桠阴影的地方,他一定就能狠下心肠离去。

他必须要狠下心肠离去,不惜一切代价,否则情况就会落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怎么算是过分,”楚怀存却接着平静地道,“按照季大人的意思,我既要忘掉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又要将你身上的蛊毒弃之不顾。你在我眼中必须变回那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奸佞,我又凭什么在意你呢?”

季瑛的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明明这一切是他早就想好的命运,是他为自己选好的路。他想象中的决断应该像上次那样,只是单方面的宣告,尽管狼狈也能维持几分体面。

然而楚相却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将结局血淋淋地揭露出来。季瑛想要伸手覆上已经绞痛到辨别不出形状的心脏,但却只是蜷了蜷手指。

“这样也好,”季瑛说,“我和楚相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楚怀存微微垂了垂眼眸,视线却恰好撞进他不加防备的眼睛:“只有我自己能决定与谁同路,而我在等你的答案。”

他步步紧逼,即使季瑛勉强说出一句话算是示弱,也丝毫不减凌厉的攻势。就像他的剑一样,剑光冷冽如雪,只是明亮的一线,出了鞘便不可能再停下,只可能被击碎,绝不会缓和下来。

楚怀存深知对付此时的季瑛,这是唯一的办法。

阻止他自我放逐,恐怕必须要下一剂狠药。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忽然缄默起来,他连呼吸都很轻。在他背后,是相府种的一大片树林,树枝在夜色中隐秘地交叠,树叶在轻风中悄无声息地相互摩梭,风顺着吹,直到将楚怀存身上清淡的熏香味吹到季瑛的身前。

他忽然无法忍耐地低下眼睛,甚至背过身去。

“我死以后,”季瑛的声音带着空荡荡的笑意,却颤抖得不像样:“看在这一场交情的面子上,楚相不至于连收尸也不愿意吧?”

说这句话时他又往反方向走了几步。他的靴子也已经探了一半进那片沉甸甸的黑暗中,但另一半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季瑛迫切地想要等待一个回答,“不可以”会让他死心,至少这一切都断绝得干干净净;“可以”则会让他感到一点从灵魂深处的慰藉。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凭什么连这一点宽慰,也不肯给他呢?

楚怀存却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夜色中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冰面碎裂声。

“季大人只敢在死后嘱托我吗?”

他的声音终于也带上了一点属于季瑛的讽意,“若我说愿意,是不是会让你觉得死的特别畅快,连忍耐痛苦也被赋予了意义?季瑛,我还是那个意思,这是你做选择的最后机会,假如你退出,我不会再顾念和你的任何关系。”

季瑛的背影又像是无法维持住平衡那样晃了晃。

楚怀存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扮演恶人的角色,但也不想真遂了季瑛的意,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得知一个佞臣人人称快的死讯。

他是个精湛的捕猎者,熟练地把握着猎物的每一丝颤抖,风会将对方的情绪带给他。

就比如说现在。

他知道季瑛的情绪就像是被压满的弓弦,一弯战栗不止的弯月。

“季瑛,”

楚怀存让自己听起来镇静,他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查过你,但你的消息埋得太深了。你表面上的身份站不住脚,从前年开始在陛下的直接授意下介入朝政,随后一路青云直上。你身上有用来控制人的毒,还有不得不顾忌的东西。你因为某些原因接近我,心悦于我,是什么让你忽然想要退缩——”

“够了。”

季瑛的声音忽然疲惫地响起来。他站着没动,还是没有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楚相,你以为你知道了一切事情就会变好吗,假如我说出来,我就能得救吗?”

他转过身。楚怀存的呼吸一窒。

他第一次看见季瑛脸上满是泪痕,在明亮耀眼的月光下,这一切如此毫无遮掩又如此震撼人心。

季瑛无法忍耐地直直盯着他,他们间的距离是他方才后退的距离,但他再次折返的速度却很快。几乎只用了几秒钟,季瑛就来到了楚怀存的面前,他的眼睛红了,那头黑发被月光浸泡得湿漉漉的,就像是从湖中爬上来的恶鬼。

楚怀存没动,任由季瑛恶狠狠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的攻势一转,季瑛偏执地死死钳住楚怀存的肩膀,踮起脚尖,让他们的眼睛尽可能地彼此靠近,目光一瞬不移地钉在楚相眼中,吐息又湿又热,就像是一团烧起来的火焰,燃烧在他一片潮湿的眼睛里。

他们贴的很近。

楚怀存见缝插针地想了想,这显然违背了季瑛曾说出口的准则。

季瑛不声不响地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打量了楚怀存一秒钟,他显然豁出去了,哑着嗓子逼问:

“楚相,你认为这样就能把我救出来吗?只需要给我解开中的毒就不会有问题,只要在公开场合不暴露和我的关系,私下里就能拉拢我作为你的势力;只要给我折一枝花,我就会像一个傻子一样将所有的爱意尽数倾诉;只要你愿意帮我,就一定能给我救赎——”

“不,”他的声音中逐渐夹杂起压抑的呜咽声和数不清的痛苦,

“不能,仅仅是这样远远不能。我不该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救我的。”

他的情绪来的太过于猛烈,脸上的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就像洁白的贝母。他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楚怀存能感受到他用力弯曲的指节,那些指节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印记,而他此时的距离简直比那次亲吻还要近。

楚相停顿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顺着对方的姿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季瑛的瞳孔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偏了偏头,似乎想要像抖落一片叶子般抖落楚怀存的手,但这无济于事。刹那间,他维持到现在神志溃散得一塌糊涂。

高烧还没有好,季瑛想。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高烧的问题。

就在那摧枯拉朽的一瞬间。

楚怀存感受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抵住了自己的前襟,他痛哭起来。季瑛的手也从钳制他的肩膀,到死死地拽住他的衣领。季大人身体不好,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有那样的力量,楚怀存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挣开他。但他并没有动,那双总是如冰雪般淡漠的眼睛也被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刺痛所取代,仿佛被一团火烧灼。

这个背负着累累骂名的人,他想,他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眼泪就这样就着楚怀存雪白的衣襟一点点渗进去,弄脏了楚相千金难买的上好衣袍,那是无数个绣工昼夜赶出来的,暗色的纹路随着动作流转着。泪水隔着薄薄的布料浸湿了他的胸膛,心脏在偏左一点的位置。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情话和退缩真正动摇的心,在季瑛此时此刻的逼问下,那层层堆积的冰雪,却微微融化了毫厘。

“你救不了我。”

季瑛颠三倒四,第一次流泪到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将楚怀存拉的近一点,再近一点上,

“你不能,你不能。那为什么还要问呢?楚怀存,你救救我好不好。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救我,假如我说出来了就可以的话,最好立刻让我得救!”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感到绝望。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丑态会被人看到,仿佛十几年来的委曲在楚怀存几句不近人情的话中,再也遮掩不住,也无从阻挡。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楚怀存听到他这一番乱七八糟、混淆是非的话,大概只会想要远离。

他岂非是个疯子。

此时月照中天,楚相的府邸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四下无人,只有晚春时已经出现的鸣虫极细微地在不远处的树丛中鸣叫,一声声,一阵阵。这样的环境,也合该摘下所有面具,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或许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楚怀存不易察觉地轻轻拥住他,动作和缓地从上往下替他顺气,手掌触碰到季瑛颤抖不已的躯体,不经意间连心都紧了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压抑的呜咽才渐渐停歇。

直到怀里的人像一枚雕塑那样一动不动,似乎也流不出眼泪了,却执拗地不肯先松开手,楚怀存才再一次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大概是夜晚的湿气,再加上季瑛的心中郁结,他的头发又湿又凉,像是黑色的蛛网般缠绕住了楚怀存的手。

“季瑛?”

楚怀存耐心地等了等,他却还是没有说话,于是便先开口唤他的名字。

季瑛的脊背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地从楚怀存怀里直起身来,松开了手。他过于用力,以至于手指的关节泛白。他的动作缓慢,就像是用最后的时光挣扎着品味楚怀存身上类似于温柔的气质,但即使是温柔,在楚相身上也带着一丝锋利的凉意。

“我要走了。”季瑛摇摇晃晃地站定,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他希望这还来得及。

他该说的已经够了,已经把本不该发泄在楚怀存身上的痛苦强行在对方眼前倾泻了一通。他不能强求对方承担他的痛苦,不能把对方拉入他的阴影中,他无法得救,也没有人能够救他。这片残缺不全的灵魂,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楚怀存平静地在他面前开口:“我会救你。”

“什么?”季瑛茫然地为自己辩解,“噢,楚相是说我方才的话,没关系的,那都是胡话,楚相听听就算了,我不该如此失态的。”

他说话的时候没法照镜子,否则就该意识到在楚怀存的眼中,一向苍白阴狠的季瑛季大人此时脸上弥漫着被眼泪的潮湿和滚烫浸泡出的红痕,他抵在楚怀存胸口的那一片。殷红色蔓延开来,他仍旧像个不属于光明的恶鬼,脸上有胎记的艳鬼。

“我会救你。”楚怀存又重复了一遍。

季瑛哑口无言。

楚怀存身上的衣袍被季瑛弄得有点凌乱,还沾染了水痕,但整个人仍旧孤高凌厉得不得了,在月夜中站立在季瑛面前,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谪仙人俯下身,他的手指微微潮湿,擦拭了一下季瑛仍旧带着水雾的眼睛,轻声但不容怀疑地承诺着:

“季瑛,你选择了我。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更多事,也不用你做出什么其他保证。不管能不能成功,你总该先信我的。”

*

季瑛留在相府门前的宫轿中,车夫望着季瑛手下的侍从将那个清秀漂亮的秦公子押送出来,木头一样的脸色没有半点波动。像他这样的人,最需要掩盖情绪,对任何不该在意的事情都漠不关心。

但直到秦公子哭哭啼啼地被塞上马车带走了,他的主子却还没有从相府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府中样貌平平的差役,他长着一张千篇一律的下人脸,来到宫轿边,先赔着笑鞠了一躬,随后便把楚相将季大人留下的事情同轿夫说了,季大人的其他属下也可以作证。车夫的脸色一凝,不禁流露出一点对分内之责的担忧。

他正要放下帘子,那个下人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几乎让他悚然一惊。

这个人的眼睛和他身上其他的特质一点也不协调,透着一股浸润江湖多年的狡黠,车夫几乎维持不住木头一样的表情,他盯着这张脸看了看,才勉勉强强想到季大人来到相府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进去通报。

“你是季大人的人吧?”相府的下人仿佛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个称谓。

车夫肃容:“自然,我们这些人当然都服从季大人的安排……”

“不,”对方摇摇头,神秘地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宫里的人,而你不全是。他们只听从皇帝的安排,而你却有别的主意。”

“你是什么人?”夜色笼罩中的相府周边空无一人,车夫忍不住低声质问,“胆敢这样说话,你是相府的差役吗,发现了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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