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事件中,最先被为难的总是地位低微的人。行宫本来没有住人的打算,此时却临时住下了朝中肱骨,赶来的侍者从库房中取来必备品,挨个冒雨送到,自己被淋得湿透,也要保证这些东西安然无恙。除了常规的热水和绢布,还要送美酒、水果、嘉肴……忙的脚不沾地。
楚相所在宫室的热水很快就被送到。宫人手脚麻利,迅速地收拾好了宫室,甚至还摆好了一整套茶具和酒局,带来了楚相在方才宴会中喝的最多的茶叶。
楚怀存这边的东西全都备齐,他们便上前禀报,行色匆匆地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虽然仓促,但整体效果还算令人满意。
恰好楚怀存的心腹都在,时辰又还早,楚相干脆将宫室改成了书房,开始和身边能够信任的知情人士商议要事。殿内被明亮的烛火点亮,所有东西都被烛火照的纤毫毕现,连影子也浓重了几分。
在这样的氛围中,谈论前朝的幽微秘事,倒也恰如其分。
“楚相说的是,”
梁客春在众幕僚面前说话,倒开始有种不卑不亢的沉稳气质了,“当今陛下若是得位不正,总该有新的缘由。陛下仍是东宫时,除了和平王曾有过争斗,此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威胁,照例而言,先帝除了传位于他,并无他选。”
私下揣度皇帝,在本朝是重罪。
在场的人寥寥无几,多半是从行军时就开始跟着楚相的,早就把脑袋和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楚怀存了,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楚相不忌讳的。他们自然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在楚怀存的威势下,也并无什么特殊。
“或许当今陛下……”
说到大不韪话题时,还是有人停顿了一下,“被发现并非先帝血脉?”
“陛下是中宫皇后年少所出,怎么会有血脉之虞?先帝晚年和当今陛下关系不睦,或许在民间另有血脉所存,小心教养着,打算传位于新人?”
“我想平王也不算完全倒了。”梁客春认真听着,发表了一下他的意见,“他的生母王贵妃在先帝暮年时反而陪伴最多,若是先帝动了心思,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
方先生哼了一声:“平王那等不忠不孝残害手足之人,纵然皇帝有意,也难以服众,我看倒不是这样。”
“那依先生之意,如何?”
“当今陛下可是擅长用毒之人。”方先生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才开口,“蛊毒要杀死一个什么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遇到懂行的,或许也会很快露陷。”
“毒?”有人疑问,“这当从何说起?”
方先生这才想起关于季瑛的情况,他们的楚相反而比其他事掖得更紧,毕竟牵扯到对立势力,连梁客春都一知半解。他探寻般看了一眼楚怀存,见对方只是将手指叩在桌上,并未置辞。他面前的茶案上,侍人过来添茶,滚烫的热气氤氲而上,挡住了他的脸。
“这个你们去问楚相,”方先生决定好了话术,“反正楚相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这话有点无赖,不过倒是很让人信服。
楚怀存平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等着面前滚烫的茶水凉到可以入口。茶水仍旧是浅淡的翠绿色,倒映着他那只冰冷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顺着方先生的话,他开始想季瑛的事。
其实,他尚且不能完全信任季瑛,才只让身边的方先生知道季瑛的具体情况,其次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的暗卫。否则,他该怎么解释和季瑛的关系?
事到如今,两个人推推拉拉几个回合,却谁也不肯先露怯。但季瑛有破绽,镇北将军的事情也好,其他的弱点也罢,他从未提过,也从来没有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他。
谁应该先服软?谁最终会先心软?
此时,季瑛大概已经抵达遥远的宫城。
外面的暴雨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他匆匆忙忙回京,路上一定狼狈不堪。暴风雨能够席卷山林,摧毁屋舍,楚怀存有一点隐约的心焦。他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已经不那么滚烫的茶盏边缘,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叫做担忧。
楚怀存将茶盏抵住嘴唇,微苦的香味蔓延开来。他一向最喜欢绿茶,没有经过漫长的处理,带着有点侵略性的气味。茶水是方才泡好的,此时殿上四处都闻得到一点茶香。
毕竟宫廷中上好的龙井,更是其中翘楚。
“说不定陛下当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毕竟他做太子,便做了足足四十年——”方先生正和人争论,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察觉了哪里不对,“等等,都等等,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楚怀存抿了一小口茶。
方先生忽然扭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带有某种对怪异的察觉,以至于他的山羊胡子都紧紧地凑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宫殿,像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但这种预感太过于模糊不清,以至于要完全捕捉是很困难的。
好在殿里的人听了他紧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是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有人埋伏?
楚怀存并不担心有人窃听,这点他久经沙场,又是半个江湖人士,还能察觉得到。
但他也耐心地等待着方先生的判断。
一时间,陌生的宫殿忽然显得幽暗起来,安静下来后,外面又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大雨声,仿佛同时劈开无数竹子时发出的响声。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漏进来,满屋的烛光都颤抖了一瞬。楚怀存忽然蹙了蹙眉,他左手的茶盏尚未放下,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侧的剑。
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脚步。他挑的宫室偏僻,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切,退下后并不敢贸然来打搅。何况宫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切。那人踩着水,在暴风雨中飞快地跑着,吐出的气在刹那间变为空中的白雾,又在刹那间被大雨打散。
方先生绕着宫室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楚怀存手中的剑似乎通晓他的心意,随时随刻都能被拔出。剑光冰寒,甚于外面这场大雨。楚怀存简直是一枚定心丸,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楚相,几乎就能放下心来。
雨声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动静。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宫门之外有人时,那扇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外面的雨猛地泼洒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雨水顺着洞开的大门淌进来,在无光的地方几乎像是黑色,暴雨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楚怀存按住剑的手微微一顿。
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几乎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整个人浇得湿透,他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头发像是一团墨色的海藻,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脸颊苍白,雨水顺着眼睫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嘴唇上。
“季瑛?”
楚怀存觉得宫门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鬼气森森的水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周边的心腹则一片哗然,如临大敌。这可是朝中最危险毒辣的敌人,近来尤其和楚相争锋相对。
他此时出现在深宫夜谈的场景中,简直是最荒诞不堪的事情。
季瑛显然不管不顾,推开门后并没有踟蹰几分,就抬起眼睛看向了楚怀存。楚怀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它是潮湿的,仿佛屋外黑暗中的一整场大雨都被收在眼中,它又是惶恐到痛楚,绝望到不顾一切的一双眼睛。
在看向楚怀存此时动作的那个瞬间,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冲进来,踩出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深紫色的衣袍已经令人看不下去,在暴风雨中被揉皱,被撕扯,和他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有人想要拦住他,因为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十足的行刺者。但楚怀存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拦着他。”
季瑛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身上冷得过分,皮肤被冻成没有血色的白。他咬牙切齿,努力伸出手指,在能够够到的最近的距离,用力朝楚怀存打下去。
“啪。”
茶盏碎了。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手中的茶还没有放下。那杯龙井盛在上好的羊脂玉茶盏中,因为从室外带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冷。此时,杯子应声而碎,茶水全部洒落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开来。
“是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先生也同时冲过去,低头看了一瞬便高声喊出结论,“天哪,茶水的味道太浅了,太浅了。否则……”
季瑛站在原地,简直连呼吸也没有了,就像是个紧绷着的木偶。他骤然抬起眼睛,不管不顾地逼问楚怀存,但声音接近哀求,
“你喝了吗?这东西你方才有没有喝过,算我求你了,快点告诉我。我——”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视角余光扫到摆在桌上的水壶,也挥袖往地上摔去。他看起来快要因为骤然压在心头的惶恐和绝望压塌,连装都不装了,按住楚怀存的肩膀,手指的冰凉透过雪白的衣裳传递过去,楚怀存就连心脏也感受到了一点大雨的凉意。
他简直要疯了。
方先生在背后低声催促,梁客春被从茫然中打断,至少他知道一星半点秘辛,于是总算站起来去关殿门。但其他人简直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冲昏了头脑。
“那是季瑛吗?”有人低声说,“什么……”
“求你告诉我,”季瑛仍旧在崩溃边缘,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冰凉的一点水痕下,果然是滚烫。不知道他在大雨中跑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怀存,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我起疑心了。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你喝了吗?你——”
楚怀存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谁会先示弱?谁会先服软?
他方才还在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忽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心软。
“没事,”
楚怀存轻声说,“只喝了一小口,我清楚我的身体情况,出不了什么事的。别担心。”
第142章 眉间雪
楚怀存只说了一半真话。
洒落的茶水顺着方先生的银针蜿蜒而上, 染出一片不详的黑色,顺着楚怀存的血液游走。楚怀存镇静地将毒压制下去。他中的毒没有严重到让他有性命之危,却同样没有乐观到能够等闲视之,此时的指尖已经一点点凉上来。
他面色却丝毫未变, 反而解下身上雪白的大氅。季瑛那双阴沉的眼睛从未像现在那样能够一眼看透, 不加掩饰的焦虑和绝望灼烧在楚怀存眼前, 半点没被瓢泼的大雨浇灭。
“你喝了。”他喃喃道,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季瑛战栗了一下。
“你该换身衣服,”
楚怀存趁他出神,干脆替他披上大氅。季瑛湿沥沥的衣袍还在向下滴水,楚相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就这样被外边的泥水滚湿了皮毛。只此一遭, 怕是毁了一件好衣裳,
“先披上, 你不能再冻下去了。”
楚怀存身上本来偏冷,但殿内烛火通明,季瑛又在大雨中跑了一路。此时, 雪白的外袍带着楚怀存身上浅淡的熏香味一同滚烫地碰到了他的皮肤。他被冻起来的血液又似乎重新开始流动。楚相反而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带着一股清冷出世的味道, 如不存在于世间的神仙中人
季瑛下意识伸手拉拢了衣襟,又忽然后退了一步, 声音狠戾,然而颤抖几乎压制不住:“楚怀存,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方先生呢?你必须快点治疗, 要快。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要是死……”
他苍白的手指在提到那个字眼时忍不住用力弯曲了一下,终于一侧头,隐约看见他脸上满是水痕, 不知道是冰凉的雨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季瑛避开了“死”字,恶狠狠地说,“楚相有那么多在乎的事情,关心的人,你怎么敢把他们留给我任我处置?我不会心慈手软,你要明白,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其他人不会有半点慈悲心肠。你要是……你假如敢……”
他说不下去了,慌忙避开一条路。方先生已经用银针检定了茶水中的成分,此时上前来替楚怀存诊脉。楚相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像中毒之人,季瑛死死地盯着两人,直到方先生挥手让他往后站站。
“医师看诊,闲人莫要窥探。”
季瑛此时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听医师的话。他不甘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仍旧一刻不扎地盯着方先生。
方先生眯起眼睛,像一只深思熟虑的老狐狸,将手指搭在楚怀存手腕上,脸上神色纹丝不动,看不出究竟是好是坏。他们彼此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只有医患二人能听到,其余人听不清一点只言片语。随后,方先生便站起来高声宣布:
“我接下来会替楚相解毒。此毒服用不深,不成大碍,还请诸位莫要心急,且听楚相安排。”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松了一口气。楚怀存仍旧威势极重,镇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山巅之冰雪,冰冷且锋利。汉白玉茶盏的碎片落在身边,茶水洒了一地。混乱而紧绷的氛围,终于又重归有序与稳定。
只是——
方先生说要到偏殿去准备,在临走前谴责似地看了楚怀存一眼,只有楚相能看到。老头的胡子耸动着,悄无声息地用口型传递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他垂了垂眼眸,却忍不住看向了突兀地站在大殿中心的季瑛。
他冲对方伸手,季瑛就茫茫然地走过来。
“我说我没事,”楚怀存轻声安抚他,“方先生在呢,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面前的人头发湿沥沥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但身上却被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毛绒绒的毛皮沾了水,蹭着季瑛的皮肤,透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反差感。直到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可怖的噩梦被拉入现实,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活得好好的。
太好了。他含糊地想,一瞬间连站也站不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意识到自己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站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季瑛迟钝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宫殿内部,这里的人都是楚怀存足够信重的幕僚,他们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此时正用困惑和惊异的眼睛看着自己。在那些目光下,季瑛觉得自己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