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人呢?皇帝的走狗,朝中的奸佞,或者一个愚昧偏执的爱慕者?
一时间,另外一层含义的冰冷终于再一次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爬去。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曾附着皇宫中来的“半面妆”,此时,巨大而相仿的恐惧终于再一次沉重地朝他碾压而来。他在得知消息后失去理智,一个人抛弃车马硬生生跑回来报信,冒着黑色的暴雨,如此荒谬。
他此时本该坐在宫中,在阴暗而严苛的监视下。
他还有什么解释的余地?
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但他们的立场不同,自己忽然来这样一出,只会让人为难。季瑛咽下自己舌尖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垂下眼眸。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压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楚怀存的右手,下意识笑了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自己都不清楚。但他至少能用尽全部的力气,弯了弯唇角:
“那真是祝贺楚相。我方才失态了,打扰楚相。或许我现在该走了。”
季瑛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向前走了,楚怀存几乎就在可以触碰到的地方,让他无法迅速地狠下心肠。他逼迫自己硬生生拖拽着步子,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他忘记了一点,两个人想要牵手,其实只需要一方主动。
楚怀存自然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着座下诸人的面平静地说,仿佛这件事没有任何令人惊讶的地方:
“你就坐在我边上,不许走。其余的人听我的命令,梁客春,你带着人去主殿通报,就说楚相方才被人暗害,饮下毒酒,毒发得迅速,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我会让暗卫将丹山行宫控制起来,另外还要请人到相府调兵,不允许行宫内外传递消息,麻烦在座的几位将领了;通知镇北将军的时候,别告诉他真相,就说我确实被人暗算。他会发挥点作用的……”
他一件件将任务布置下去,毫无避讳的意思。
季瑛骤然身处楚相最核心的议事环节中,浑身僵硬,却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宫殿之外,狂风夹杂着深色的暴雨,摧毁树木,卷起一阵阵呜咽。他没有其他的去处了,这点季瑛心知肚明。
假如他方才强撑着逼迫自己走入风雨,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现在却被楚怀存牵着手安抚着坐下。楚相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将他按在身边。他们的距离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中那么近。
楚怀存把自己这头的事情交待清楚,宫殿中被分配下任务的人已经领命去办了,肃穆危险的气氛即将从这一间宫室弥漫到整个行宫。楚相被人以毒茶暗害,此事一出,必然群言震惊。而他向来不在乎什么尊卑,既然对方已经下手,要的显然就是这个反应。
相府的人的行动无疑昭示着一件事:
投毒的人已经得手,楚相确实饮下毒茶,如今生死未卜。
“季瑛,”楚怀存转过头,浅淡的眸光略微晃了季瑛的眼睛,就像舌尖含住一小片冰雪,“接下来我要解决你的事情。你方才下山还没来得及回到季府,便得知消息赶了回来,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季瑛停顿了一下,很快地自己回答,“我明白了,楚相看出我没有更衣。”
他今日早些时候射箭的时候,深紫色的官袍被锋利的箭矢勾破了一处,如今身上的衣服虽然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还有奔跑时被树枝勾连的痕迹。但若是留心观察,还是能发现确实是同一件。
“有人看到你了吗?”楚怀存问,“我这里偏僻,如今宫中凌乱,暴雨中又几乎不能视物。你认为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季瑛选择实话实说,“我那时候没法去想别的任何事。”
楚怀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简直像是个奇迹。他漠然的眼眸也温和下来,仍旧锋芒毕露,却似乎特意为他留出例外。他笑时明亮得非同寻常,季瑛无法移开视线。
“那么这个故事如何?”
虽然是自己选择牵住季瑛的手,但他很快就像是察觉到猎物气息的蛇那样缠了上来,楚怀存察觉到季瑛一点点得寸进尺,与自己十指相扣,却干脆放任这个过程发生得更快些,
“今日风雨如晦,季大人的轿子在下山的过程中被暴雨掀翻,险些翻下悬崖,至于轿子上坐的其他人,或许已经遇害了,主要看季大人的意思。随后季大人恰巧被另一队下山的车马所救,对方便让你留在他们的轿子里,先行下山。而季大人因为受了风寒,不得不暂且留宿他府。”
“另一队车马?”
“刑部的齐大人,他为母亲守孝三年,每晚都要在府中佛堂上香,所以早些时候下山了。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是保皇党,深受陛下信重。”
季瑛喃喃道,“齐大人竟是楚相的人,藏得太深了。若是他开口,陛下自然会信上几分。这计划倒有几分可行。楚相告诉我这些秘辛,可我总归是陛下的人,难道你不担心……况且楚相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还什么也没有说。”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于是他很快抿住嘴唇。可仍旧觉得不敢置信。就像是一个一直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手中被塞进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你若同意,我便安排人去伪造现场了。”
楚怀存用空出来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转头吩咐下去,
“若是今晚计划生变,你的行动轨迹或许还会引人怀疑。但现在陛下听到的正是他想要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想到你那一边。”
“楚相为什么要帮我?”
季瑛的手忍不住收紧,用力地和楚怀存交握,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浑浑噩噩,一会儿浑身滚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在数九寒天中。
他情不自禁低下声音,生怕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梦境,但楚怀存就在面前,活着的楚怀存,对他笑的楚怀存。选择了保护他的楚怀存。
“你为什么会来?”
楚怀存却问得比他更轻,声音仿佛一触即化的冰,“季瑛,我方才一直在想,现在却觉得这两个问题,大概是一样的答案。”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好。楚怀存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半边身体却已经几乎没了知觉,茶水中的毒弥漫开来,是一种隐约的、渗入骨髓的疼痛,带来大片大片的麻木。他再次逼迫自己回忆起用剑时的要诀,将毒性压制下去,心里却清楚自己不能胡闹太久。
他必须解决完这些事再治疗,这点就让方先生足够生气了。
不过好在他确实把大部分人骗过去了,在场留下的人加上一个季瑛,寥寥无几。楚怀存隐约还能感受到季瑛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不过他此时很难再抬起指尖回应。
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季瑛。
身边人的神色再一次紧绷起来,那双阴沉狠戾的眼眸被焦虑和惶恐填满,季瑛察觉到了楚怀存身上的不对劲,他猛地起身,楚怀存想,神情和方才不管不顾闯进这间宫殿时一模一样,湿漉漉的,像是受了伤的毒物,蛇或者蝎子。
但现在披着他的雪白色大氅,就像是被纳入了他的领地。
楚怀存忽然觉得,某种类似于对喜欢的回应,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别骗我,”
季瑛的声音都在颤抖,“方先生呢!快点让方先生过来,楚怀存,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你是不是明知道我会担心,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好啊,你猜的都对。我求你了,方才说的那些全都不做也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有事——”
“季瑛,”逐渐蔓延的无力感已经快要覆盖他的另外半边身子,楚怀存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奇异地颤抖着,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试着伸出手,却发现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点艰难:
“不骗你,真的没事……你靠过来一点。”
方先生早就警告过他,他总得昏迷一会。
季瑛显然已经手足无措了,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又会重复那些威胁,无可奈何地试图让自己动摇。但他还是无比小心翼翼地顺从了楚怀存的意思,靠近了倚在椅子上的楚怀存,近到能看清彼此微微颤动的眼睫。
“再靠近一点。”楚怀存轻声说。
于是就连眼睫都快要纠缠在一起,楚怀存能闻到季瑛身上湿漉漉的味道,那是很大的一场雨。而季瑛看着面色苍白的楚相,只觉得对方身上现在有种惊人的脆弱感,在这样的状态下不断接受靠近的邀请,这过程本身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方先生说我得休息一会,”
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毕竟是毒。但能解决的,我没有对你说谎。你得先去换身衣服,至于之后有什么安排,只管和我手底下的人说,他们听了我刚刚的话,不会不信你,你也可以相信他们。还有,季瑛,我觉得……”
楚怀存顿了顿,止住了声音,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坐直了。
随后他微微向前倾,吻了一下眼前人的额头。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但季瑛却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几乎连动也不会动了,甚至担心呼吸惊扰了这一切。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甚至有过肌肤相亲。但这确确实实是楚怀存第一次主动吻他,而这个吻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像是一小片融化的冰雪。
如他一样。
第143章 愿长久
楚怀存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先将目光巡视过一遍, 直到看见床边放着的佩剑时才放下心来。他估量了一下自己昏迷的时间,感受着对肢体的掌控力一点点流回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不再发冷。
宫室外仍旧传来潺潺的雨声,透过窗纱向外看, 天还没亮, 或者暴雨将白日的天色也变得晦暗。室内为了方便人休息, 只挑了两支红烛, 此时幽幽地闪烁着,晦暗不明。楚怀存用手腕撑起自己,半倚在榻上,侍人很快就意识到他的苏醒。
而他却将手指竖在因为中毒失了血色的唇前,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楚怀存的面容如冰雪一般,但毕竟刚刚醒来, 一身单薄的里衣,倒透露出一点怏怏的病弱来。墨色的头发泼墨般洒在他肩头,伸手就能触碰到手边的佩剑,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侍从不禁怔了怔,随后静悄悄地配合着楚相, 并不声张地派人到外边去请方先生进来。
楚怀存则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他此时在寝殿, 行宫的空间大概并不是很够,还能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议论声。有几个声音楚相有些耳熟,那些人是他忠心耿耿的下属, 平时只听从楚怀存的指令办事;而夹杂在他们中间,话音虽不掩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的,便是季瑛。
“陛下派了人来,此时等在外头, 说是非要见一见楚相的情况不可。”
“楚相现在不见外人,任何人都不能放。”
他顿了顿,又带上了一点不择手段的狠戾味道:“相府的亲兵到了,让他们围住行宫,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殿里,彼此不能通信。他醒之前,无论是几位皇子还是陛下,通通不能例外。”
对方似乎犹疑了一番,才轻声应是。
他的态度显然不是完全信服,季瑛毕竟是一等一的可疑人物,虽然在最后关头忽然显得和楚相关系匪浅,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亲眼目睹。让他们听从这样一个名声不堪、道德败坏之人的命令,实在是令人担忧。
方先生急匆匆地走进寝殿时,便看见楚怀存半靠在榻上,若有所思。他此时称得上大病初愈,却连被子也没有掖好,反而自己坐了起来,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劳神,而他此时专注地听着外面那位说话,很关切的模样。
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动,作为医者的底线又被对方冒犯了一遍。
可惜楚相位高权重,并不能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方先生摇了摇头,正打算走近,便和楚怀存一同听见外头的声音:
“季某并不奢求诸位的信任,但在楚相醒来之前,还请诸位大人死守此处。我做事或许不择手段了些,若是楚相之后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人担责。他托付我接手这件事,季某就必须做到不负所托。投毒这样下作的伎俩都用得出来,若不强硬,如何镇得住场面?请放心,我和你们一样——不,或许比你们还要把楚相视为最后的底线。”
他这一番话说的直白,容不得旁人再质疑。
他大概没想到楚怀存醒了,所以才这样大胆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楚怀存觉得胸口的位置微微发热,方才还有点僵硬的关节也都自如起来,只觉得冰雪做成的一颗心窍原来也有融化的时候。
他微微一转瞳孔,终于有点愧疚地看向方先生:“先生,我贸然起来,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何?能不能动身出去处理事务?”
“毒性猛烈,你服用的剂量虽少,没有大碍,但也得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方先生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的局势确实容不得你这个位置的人物蛰伏不动。我给你熬了汤药,喝下去能勉强压一压。至于季大人,楚相也听到了,实在没有担心的必要。有他在,我看你这事就坏不了。”
楚相眼眸微微一亮。
方先生捋了捋胡子,心里便清楚,他们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转身出去拿药,留下楚怀存继续听议事厅里隐约漏进来的声音。楚怀存披了侍从捧上来的大氅,想了想,又问清楚方才季瑛已经换了衣服。他便安静地待在昏暗的内室,一点点从对白中勾勒出方才发生的所有事。
他失去意识到现在,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
先是楚相饮下毒茶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行宫,众人哗然;随后在场的王侯将相们发现,相府的侍卫们“友好地”挡住了他们的宫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楚相吩咐了调用相府的私兵,而季瑛则有条不紊地将他们有序调遣,在严密围住行宫的基础上不显得过于冷气森森。
“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
这件事从发生到进展都像雷霆一般,但夜色已深,逐渐涌现出许多反对的声音。陛下不断施压,太子殿下魂不守舍,急匆匆地在殿内打转;端王倒是很关注楚相那边的情况,然而送过去的人却通通被拒之门外。
借相府的名义,季瑛给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保证陛下和诸位肱骨之臣的安全。
这至少让此处行动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场逼宫。
相府中人所承受的压力同样是巨大的,楚相的情况仍旧未成定数,许多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人们忍不住想:若是楚相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