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挑不出毛病,反而让端王方才的嘲讽显得心眼狭窄。
毕竟,此时明面上的线索几乎通通指向他。例如在这个宫女的家中,又搜出了带有端王私印的奖赏,虽然端王矢口否认,说这些东西他当年赏赐过许多人,都记不清了;又例如当年晚上,端王有一段时间行踪不明,他自己口口声声说在内室休息,但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作证。
又比如,端王殿下和楚相结仇,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这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端王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了,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尖利:
“我倒要看看你们楚相究竟想要把什么样的人送进牢里,怎么,连我也怀疑上了,为何不去盘问盘问太子殿下?我看这些莫须有的线索,就是他给我泼的脏水。”
他说的七分是气话,任谁都知道,东宫和楚相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彼此怀疑的道理,他作为对立阵营,这么说也没有半点效力。但相府的人却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礼,
“微臣不才,接下来便要去东宫问话。殿下这样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他们还真要去。端王的嘲讽又打在了棉花上。
他恨恨地说:“证据,呵,我看就是想要借刀杀人。还有我那个七弟,罢了,我也不想顾及什么兄弟颜面。那个投毒者既然算准了我的行动,要把嫌疑往我身上引,不管是谁,我都没有护着的道理。我想父皇也太信重他了,我倒觉得七弟有些看不透。”
虽然在旁人看来,端王殿下此次回京,陛下对他重新又百般爱护。但他自己却清楚地觉得,陛下和他曾经终究生过嫌隙,此时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况宫中又多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七殿下。
相府的人再次行了个礼,随后才转身匆匆赶往下一处。
不仅是几位殿下府中,就连宫里,涉及到现在那位,楚怀存也没有什么不敢查的。而他们在楚相的委托下,便只想着把这个差事漂漂亮亮地办好,尽职尽责地做事。
和人证相比,物证不会说话,所以总是更确凿些。
方先生抢占先机,先把茶水里的毒验了一遍,随后才拿给太医。他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拍了拍脑袋。楚怀存看他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反而觉得松快了不少。
“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楚相听说过‘箸头黑’这种毒吧,”
方先生一旦下定了决心,语速就变得飞快,“坊间的投毒案件,最常见的就是用这种,一则是制毒的药草很容易收集,一则是融进水中无色无味,只有受热时才会蒸腾出微不可闻的气味。官府历年的卷宗里,有许多人被这种毒带走了性命,所以说是致命也不为过。”
“嗯,”楚怀存说,“先生既然这样说,便存在其他问题。”
“没错,”方先生皱了皱眉,“许多人死于此毒,但也有很多人中了毒,却仍旧活了下来。‘箸头黑’的毒性猛烈,毒发时的感受也很明显,楚相体会过。但唯独一点,就是及时发现后救治,便基本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坏了人的身子骨。”
“而我当时在行宫,当着众人的面喝下茶,”楚相明白了他的意思,“必定会得到及时的救治。也就是说,这毒很难置我于死地。”
方先生愁眉不展:“没错,这就有点奇怪了。投‘箸头黑’害人,往往要在被害者独处,来不及找人的时候,若是这样——”
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投毒?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毒?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反正他接下来的意思不用说楚怀存也清楚。
不管怎么说,楚怀存只抿了一口茶,总归是万幸。他又是学剑之人,身边有方先生这样一个无所不闻的百晓生式人物,这两天脸上的恹恹之色基本上都消退干净了。只是对外,楚相仍旧托辞身体抱恙,并不主动会见外人。
第144章 定风波
端王府近来的氛围仿佛一座冰窟, 人人低眉顺眼,生怕引火上身。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端王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写字,却一连写坏了许多张纸。大滴的墨水淌下来, 将笔画含糊地混在一块。他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随手将面前的纸撕烂了扔在地上。
他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几乎要维系不下去。
书房里, 为他侍弄笔墨的侍女显然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面色发白,却仍旧不敢停下研墨的动作。端王定了定神,他向来表现得宽宥,唯独这两天实在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 处置了不少侍奉不周的下人。这些人总是让他想起那个死在暴雨夜的宫女。
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服侍过自己的宫女。
就算自己曾自降身价,和对方有过纠葛, 又有谁会当真?
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导致他成了目前所有证据众矢之的的对象,端王试着不以为意, 但人们的议论和古怪的目光还是让他的神经紧绷。楚怀存要人做替罪羊,那么连父皇也保不下他, 若是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功亏一篑, 岂非荒谬至极!
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温和下来。
“吓到了么?”他故意笑道,“你怕什么, 孤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
端王本想打趣两句,预想中对方该表现得受宠若惊才是,可面前侍女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飞快地灰败下去, 怯懦地抬起了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下面,有一枚红色的小痣。
端王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又多可怕,他几乎在一瞬间暴跳如雷起来,比这几天发的火加起来还要暴烈。他想要质问是谁让对方进来的,她眼睛底下凭什么有一枚和那个宫女相似的痣?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外人,而眼皮底下都是他府中知根知底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巧合。但他的情感却仿佛受了嘲弄般——
“出去!出去!”他指着对方大叫道,“今后再不许让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侍女死死地含着眼泪,飞快地踮着脚从书房的门奔跑出去,身上绫罗的石榴红裙摆最后一闪而过。端王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目光阴沉,他缓步走向书桌,看着桌上据说价值千金的砚台,皱了皱眉,抓起来就要往地上砸去。
“殿下切莫动气,”一个声音响起。
那人身着深紫色官袍走进来,衣袍的布料轻微地摩擦着,就像是响尾蛇的嘶嘶声。他走到端王身边,对他恭敬地行了礼,“端王殿下千金之躯,此事尚未定论,仍有翻案的机会。微臣必为殿下尽犬马之劳。”
季瑛这几日也被磋磨得不行,脸色苍白,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仍旧令人心中生寒。
他本来是楚怀存指定的最关键的怀疑对象。然而后来调查后发现,季大人的轿子在那夜的暴雨中连人带马差点翻下悬崖,幸好同行的齐大人在事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此后,他的一举一动全有齐大人和他府邸中的下人作证,况且他确实因为淋雨患上了风寒。
但楚相其人,非要血淋淋地撕下猎物的一层皮才是。
面前站着个季瑛,端王的脸色反而冷静了下来,也收回了伸向砚台的手。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气,看向对方,问:“季大人,你和我说实话,父皇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瑛的声音轻缓:“陛下自然信任殿下,只不过,楚相这次是真动了怒。他若得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殿下也知道,楚怀存这人可不好应付。”
这都是空话。
宫里是不是知道什么最新的消息,这才是端王最想要得到的回答。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这不是他此时的身份应该考虑的,但若是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什么纲常伦理?他只知道有人要将他陷于不利地位,这难道还不够?
“那么,依陛下的考虑,”他慢慢地问,“下毒的人应该是谁?”
“此事陛下仍在命人详查。”季瑛的回答滴水不漏。
端王叹了口气,他忽然涌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季瑛:“那依照季大人的考量,下毒的人除了你我,还能是谁?”
这回总算撬开了季瑛的嘴。季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阴霾仿佛在他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自然不是殿下,也不是我,七殿下一整夜和陛下待在一起,”他后半句的声音比前半句轻,有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而又不能是陛下。若非楚相自导自演,竟只能是……”
“不是”和“不能”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可差之千里。
端王心中一惊,想着难道真的是皇帝授意。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季瑛,却见此人神情恭顺,漆色的头发如鸦羽般沉沉地落在后背,礼数挑不出一点差错,话也只说到无伤大雅的半截。这副模样,倒让他想起陛下是如何用血淋淋的手段来确保他的顺从。
转瞬间闪过诸多念头。端王竟亲自向前走了两步,将因为失言而下拜的季瑛扶了起来,一副礼贤下士的贤明模样:
“季大人何必如此,如今之言,尤甚醍醐灌顶。孤倒遗憾未能和季大人多多交流,若是我当年有你这样的才士辅佐,如何落得一个被楚怀存构陷离京的境遇。可惜如今父皇也对季大人甚是爱重,我有心想要请教季大人,倒不知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量的太子,如今能打的牌已经不多了。
天家父子,何谈亲情。假如能把季瑛拉入自己麾下,宫中的动向,岂非一览无遗?端王说的谨慎,只看季瑛有没有分毫投靠的意思。若是放着这样一个利器不用,才是傻子。
被端王殿下亲自来扶,季瑛仿佛受宠若惊般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一点触动。端王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把握,他却沉默了半响,最终只是说:
“我方才的话,殿下记住了吗?”
这样的反应才最让人放心,若是随便给个甜枣,就改换阵营,那样的人用起来才不放心。想到这里,端王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季瑛的话也愈加深入人心。
不是季瑛,不是端王,不是七皇子,不是皇帝。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合适的替罪羊。那个人是最不可能对楚怀存动手的。因为若没有楚相的扶持,他绝对不会走到这个位置。
“若是将这事引到东宫身上,是不是太过冒险?”
季瑛此时已经站起来,脊背挺直。端王有点意外,他从未见到季瑛在他的父皇面前这副模样,此时倒真有些谋士的样子,一字一句颇令人信服:
“殿下,于今之计,唯有垂饵虎口,方能化险为夷。”
*
东宫之中,此时倒确实有点意气扬扬的味道。
太子三请五托,还是没能请来楚怀存赴这一场家宴,不过这确实佐证了楚相此时仍旧养病在床,太子殿下的心情也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痛快,反而更松快了些。
若说事发之时他没有紧张战栗,求告上天希望楚怀存千万不要出事,那一定是假;但如今局面却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楚怀存确实中了毒,但不至死;相府如今紧闭大门,有些关键的权力反而因为分身乏力而移交到了他手上。
他做久了傀儡太子,终于沾着点荤腥,自然是欣喜若狂。
宴饮过了几轮,平江王遥遥地冲他举杯,有些口无遮拦地说:“还要祝贺殿下,因祸得福。殿下知道,丹山行宫那一夜,若是真发生不测,我近乎已经去召集兵马——”
“舅舅,”太子想要严厉地斥责他,酒杯一晃,却也醉眼惺忪地盯着酒液看了半响,喃喃道,“是啊,若是楚相没了,摆在孤面前的路,岂非只有那一条。那是……那可是逼宫啊。”
这两个字灼烫无比,差点把他吓得醒了酒。
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和酒一起咽下了肚子。若是楚怀存死了,他的东宫之位便难保,端王虎视眈眈,陛下近乎不认他这个逆子,唯一的挣扎就是鱼死网破,成王败寇。
这样看来,他倒要感谢那个下毒的人。
这毒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岂非恰恰合乎他的心意?
何况投毒的焦点完全聚焦于他的死对头端王身上。他的这位皇兄如今正因为数不胜数的证据烦闷不已,被楚怀存施加的压力折磨得狼狈不堪。若是定了罪,怕是能再被赶出京城一次。
太子殿下心中如此想,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似乎这个想法中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但酒劲很快就把一闪而过的异样压下去。眼见得满堂华彩,美酒佳肴,此前和舅舅生出的嫌隙也随之烟消云散,不禁再次叫道:“为孤满上。舅舅啊,你看,孤也能等到今天。”
“殿下是因为楚相活着而庆祝?”
平江王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他目光平视,和自己的亲侄碰了碰酒杯,倒抛却了那套尊卑有别的虚礼,显得像是交心,“楚相此人——殿下到底该仔细想想。”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声说:“舅舅,不是我拘泥于虚礼,但你要知道,如今孤贵为东宫,也只是仰人鼻息。楚怀存若说东,侄儿怎敢往西?这样的话,我并不愿想,也请舅舅今后不要再提起。楚相总归是向着孤这边的。”
“果然如此吗?”平江王的表情颇有些诡秘之色,他也举杯饮下,“若是楚相并无僭越之意,倒也罢了,但殿下真能确定自己不是楚怀存的敌人,若是他早就想……”
太子本该打断他,可此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
“舅舅此话可有何凭据?”
他苍白地为自己的怀疑打了补丁:“我知道你和楚相因军粮案有过龌龊,但那时候确实是你有错在先。若是舅舅空口白牙捏造生事,孤绝不会轻易听信。”
宴会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下来。好在这只是一场家宴,楚怀存不来,太子干脆只请了他最信得过的家族亲戚,所有的谈话都没有泄露的担忧。平江王不着急回答,先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就着酒细细嚼了咽下,半响才幽幽开口:
“此事,我也不知是否要和殿下交代。但若是不说,又恐楚怀存狼子野心,危害甚大,一时没了主意。”
“舅舅请说。”
太子开口,心知回不了头。
“殿下可知楚相身边信重的那几位……”平江王低声说,“其中有位江湖术士,最是神秘,平日里鲜少见着真容。但我上次去酒市买酒,殿下猜我见到了什么人?”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晃了晃。
“我见到了那个方先生!”平江王恶狠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头,“就是那个骗走我百万两钱财的江湖骗子。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他此时摇身一变,竟成了楚怀存的幕僚。不,殿下,你仔细想想,或许他一直就是楚怀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