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府的路上,还遇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端王果然没有什么好心情。陛下下旨逼楚相放人,此时,他该去宫中找陛下才对,但方才宫中来人告诉他,陛下已经安歇了,叫他不要随意惊动。
也是,宫里那位至尊已经垂垂老矣。
端王在轿中握紧了手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在他的对手最近也同样时运不济,东宫此时简直像是没了主的野狗一样六神无主,若是今日没有出事,他此时定要好好嘲笑嘲笑他的这位弟弟。他上赶着找楚怀存求援的样子,一点太子模样也没有。
真是不及他当时万一。
就这样想了一路,端王也差不多到了府里。
他连忙连夜召集他的幕僚,今夜的端王府大概是烛火不断了,那些话题和秘密都悄悄地在端王最信任的耳朵间流转着,端王只对他们说出了他今日经历的实情。
就连季瑛,当时也被他刻意支开了。
他此时自身难保,自然来不及考虑到季瑛的处境,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点点试图挖老皇帝的墙角,主要的功夫在打动季大人,让他帮忙做一些棘手的工作,却并没有把那些关键的秘密透露给这个声名一片狼藉的人,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最后的一点顾虑,在打听到楚怀存终于同意放人,季大人从相府离开后便暂避府中时,也最终烟消云散。
端王压抑住了内心深处感到的一点异样,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面前难题的解决方法。
*
此时,季瑛所乘坐的轿子却并没有把他带到季府,而是径直驶向了宫中。
深夜,华贵宫室上的一应装饰都已经黯淡,只能看到浓重的黑暗和更加黝黑的大片阴影。那些白日里显赫的宫殿,此时都像是盘踞着沉默的巨兽,没有一点生气。并非所有朝代的宫室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除非宫室的主人本身就已经被沉重的暮年之气席卷。
陛下当然还没有入睡。
他只是不打算见端王。此时,这个老人站在宫室的西北角,仔细地端详着池中游动的几尾锦鲤。这批新换来的锦鲤仿佛黄金筑就,游动时灵活自如,半透明的尾巴亮晶晶地闪动着。
宫人在他身边恭顺地挑着灯笼,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寂静的氛围被季大人的来访打破。季瑛放任他靴子踩在地上时发出沙沙的响声,陛下不仅眼睛不好,近来连耳朵也不太灵敏。像他这样的人,最恨被人揭穿自己身体上的弱点。此时,季瑛也如同身边的宫人般恭敬,在陛下身后倾身下跪。
老人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看着锦鲤,半响忽然说:
“越看越觉得心烦,改天叫人把这些鱼都杀了。”
这些锦鲤价值千金,都是从出生就开始仔细培育着,还没在皇宫的水池游上几天,便要横遭不幸。这自然没有季瑛什么事,反而是陛下身边那个侍女仿佛吓了一跳,声音细弱地答应了。陛下这才转过身,目光可怖,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睛让他显得格外衰老。
“怎么,御花园的那些人难道蠢到连这都不知道?”
陛下的声音也越发森然,“不如让季大人告诉你,这群锦鲤能活多久……故意往朕面前放这些东西,岂非有意讽刺朕寿命不长?朕死了,这群锦鲤倒还未必。”
锦鲤是有名的长寿鱼,自然条件下能活到一百余岁。
而面前的这个老人,若要他再活个十年,恐怕都是个奇迹。
此言一出,死的便不仅仅是这一池无辜的锦鲤,恐怕还要搭上将锦鲤送来的宫人了。身旁略小一点的宫女愈发面无血色,反而是另一个宫女沉稳些,此时悄悄地拉了一下年轻的,两个人手中的提灯这才一点也没有摇晃。
季瑛的神色也没有一点改变,只是微微垂着头跪着。
见状,老人才略微流露出一点满意。他叹了口气,对季瑛说:“端王殿下出来得比你要早,看来楚怀存倒清楚更该放走什么人。不过,朕不打算见端王。就这么半天,朕想季大人也不至于等不了吧?”
季瑛面不改色:“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又找不到把柄,楚相自然无计可施。”
“朕的那几个儿子,可真让人头疼,”
陛下又淡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说几把椅子,“太子是个蠢货,而且还是举世皆知的蠢货,可偏偏朕只能封他为东宫;端王最像朕,但他想要的却太多,却冒进,反而落进了别人的陷阱;剩下的大多是歪瓜裂枣,此时也不在身边,说到要和楚怀存斗,三魂便荡了七魄。”
季瑛沉默了一会:“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
老皇帝发出了两声嘶哑难辨的笑声,就连面前池子中的金鱼也仿佛被吓着了,忽然四散游走:
“有时朕也起了疑心,总不能真是遭了上天的报应。好在今天的七皇子,还有些模样。朕倒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季大人何不为朕解惑一二?”
季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他敛眉道:“七殿下明面上找楚怀存结盟,他今日所为虽然大胆了些,有些地方解释不通,但楚相知道这是他的投名状,所以也不会计较。至于端王的弱点,陛下也知道,那是七殿下暗中让臣透露给他的,殿下和陛下是一条心,他自然对陛下感激不尽。”
“楚怀存信了他?”陛下的眼睛睁大了,“我这个儿子倒真有些本事。”
“是。”
季瑛轻声肯定,“而端王留臣在身边,虽然多有提防,但我仍旧能找到他的破绽,这都多亏陛下的栽培。端王殿下是想要我站到他那一边去……他还急于积攒自己的势力,以至于稍稍放出诱饵,伪造了个可信的身份,他便中了七殿下的计,忙不迭地跑出去露相。”
“真是幼稚。”
陛下淡淡道,“端王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向我旁侧敲击,朕真老到听不出来?”
他说这样的话,季瑛便不合适接。正好他此时也七七八八把所谓的情报和盘托出,便闭上了嘴,平静地用膝盖一点点感受宫室地面夜深时透骨的冰寒。
他如此识相,缄默不语,陛下这古怪的性子反而看的高兴。
因此,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也就罕见地表露出了一点宽容。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陛下高高在上地看向他,开口道,“季瑛,这么忠诚下去,才是你的本分。既然如此,朕倒是不介意让你探望一番你在乎的那几个逆臣贼子。”
季瑛的手心浸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面色苍白了几分,声音却仍旧稳定。他对着陛下拜了拜,郑重其事地谢恩,随后像是浮现在黑暗中的幽灵般,支撑着起身站了起来,手掌被地砖的纹路硌了一道。
“谢……”他说,“谢陛下隆恩。”
*
说是探望,其实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季大人在到达所谓关押着那些人的地方前,必须蒙上眼睛,以防他察觉到路线,或者记下标志性的景物。
陛下最开始吝啬地不允许他和过去这群人扯上一丝半点的联系。
但随着时间过去,季瑛的名声越来越糟糕,他在京中干的那些声名狼藉的事情逐渐变得举世皆知,陛下也对他越来越放心。这种转变当然有迹可循,原因其实也十分简单。只需要跟着季瑛走近这些他过去的族人,便能一窥究竟。
季瑛几乎一宿未眠,此时天都要破晓了,但他的神情却愈发地没有血色,从轿子上下来,解开遮眼睛的布条,几乎连行走都要踉跄几步。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些人的脸。
当年的蔺家人,除了被那场大火确实烧死的,其实被分为两拨关押。此时他眼前的,就是他最熟悉的几张面庞。族里的长辈,那些曾经把殷切目光投向他的人,此时也只剩下一双双枯槁的眼睛,而他们的眼睛同时倒映出了彼此。
随后,既让人措手不及,又叫人无法反驳,沉重的话语便刀子一样落在季瑛身上。
季瑛几乎没法靠近他曾经的亲人,因为他们反应激烈,对他这位佞臣贼子不假辞色。蔺家还在时,便是清流中的清流。就算被关押被折磨,那股死于社稷的精神还在,即便被折磨至死,也没有给陛下什么好脸色。
季瑛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背叛者。
所以他只是在原地踉跄了一下,便站定不动了。他听着那些指责他背弃祖训,毫无风骨的话,外面的天色就要破晓,但他只是原地站着,仿佛被压力重重压着的竹子,脊背仍旧拼命地挺直着。
他没有一句反驳。
毕竟当年,确实是季瑛主动提出要为当今陛下的走狗,背叛了他一直以来的坚守。
他只不过受这群他要保护的人性命的要挟,不得不听命与人。也再没有比他做的还要尽职尽责的人了。
看守他的人看了,都颇有些不忍心。
不过,他们这副场面见得多了,也嫌看的腻味,有时候期望季瑛反驳几句,但季瑛却只会站着不动,久而久之,他们也和陛下一样残忍地把这场会面作为一个有些无聊的乐子,一个钳制季瑛的手段看待。
正当他们的视线移开时,季瑛仿佛不经意般,将一直在身侧的右手移到了身前,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了,就好像只是整理了一下衣领。
但他知道那些囚笼里的人已经看到了。
他们的骂声并没有一点停息,只不过从指责他背信弃义到数落他堕落后做的那些心狠手辣的恶事。季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何语言都能成为一种信号,而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在激烈的骂声和尖锐的态度对立中,最适合参杂些秘密。
陛下最乐意看到这一幕。
在他离开牢笼前,就和族人商量好了,以让陛下看到他想看到的为目的。
尽管如此,季瑛还是觉得有点疲惫。他又轻轻动了动手指,心知改变就要顺着指尖一点麻木的感觉汹涌而来,但他一个人却仍旧做不到所有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并不需要真的面对如此恶劣的谴责,道义上的痛苦也几乎使他习以为常。
改变从何而来呢?
在他头上,束着头发的是楚怀存送给他的那支发簪。发簪末尾的梅花沉甸甸的,谁也想象不到,在这样一枚镂空梅花中,藏着一块沙盘。随着他的行动,沙盘中的那枚微不可见的铁砂石便会顺着行动的轨迹滚动,在沙盘中留下弯弯绕绕的痕迹。
这是一个能够记录季瑛从宫门到此处转过的所有拐角的道具,假如真的能成功,它就像是一个微型的地图,顺着轨迹走,便能重新找到这里。
这种东西当然是方先生给的。
诏狱那么一闹,连方先生也顺理成章地被接了出来。
他见到季瑛的第一刻,先是飞快地给他扎了几针,把最后残余的那点蠢蠢欲动的毒性定住,随后将诏狱中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反正从诏狱出来后看这两人之间的气氛——
显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第153章 逐香尘
季瑛在宫中对陛下禀报的一切, 楚怀存当然早就一清二楚。
说是楚相从季瑛身上审出来的,其实也不至于。季瑛对这类话题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下意识的防御都没有,楚怀存亲他一下, 他就恨不得全部和盘托出。
他本来想的也就是这样, 没想到楚怀存上来就是一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硬生生堵住了他的嘴。
季瑛被蒙着眼睛, 又被那个拥抱弄得耳朵尖都红了。
他茫然了一瞬,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显然,对于接受审问的对象而言, 这个问题有些超纲了。他肯定准备了许多种说辞,却一套也用不上来。因为眼前的黑暗, 他被自己的沉默剥夺了安全感,手脚也被捆住,动弹不得。
楚怀存轻轻地笑了笑, 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微妙的压迫感。
“季大人怎么不回答?”他问,“这可是审问。”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 季瑛就意识到这个糟糕的词汇现在意味着什么。他想要弓起背躲避开一瞬间蔓延开来的刺激,但却被牢牢地钉在椅子上, 只能像无法挣脱的蝴蝶那样被从头到脚细细地把玩一遍,差点尖叫起来。
蒙住眼睛的弊端这才显露出来。
因为未知,他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 以至于即使是最平常的部位,也会因为忽如其来的触感战栗不已。他想要说点什么,说出来的却全是对方的名字,还有一点用也没有的讨饶。
因此在喘息的间隙, 他稍微清醒过来,便开始争分夺秒地组织语言。
“我心悦于你的时候,”季瑛在记忆里一遍遍搜刮着,“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嗯?”
当审问者只是低低地回以这个字眼,说明这个答案还没有到让人满意的程度。季瑛在浮光掠影般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中,忽然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因为时疫被困在城墙里,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还记不记得?我一直觉得,我给你的印象怕是不太好。因为分粮,差点被涌上来的流民掀翻了轿子,周围也没有能支撑下去的手段,完全是落难公子,何况还不值得同情,毕竟在那种时候,谁的命也不比别人贵上几分。”
楚怀存让他说话,便不刺激他,只是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倒也没有,”他仔细地想了想,便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很特别。你在人群中,就像是一轮天上掉下来的月亮,光风霁月,待人温柔,衣冠齐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更没有想到后来会和你产生瓜葛。你那时还没开始喜欢我吧。”
季瑛的声音不自然地停了停:“谁知道呢?”
谁又能得知心动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只记得那时持剑的少年剑客仿佛从天而降,用剑柄就击退了涌上来的流民。他自由而明亮,满身锋芒。
对方的剑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像是忽然在他面前下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