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210章

季瑛在此之前从未离经叛道,却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终于问出他的师父到山中闭关,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闯荡的事实;随后他处心积虑,旁侧敲击,终于成功地换来了楚怀存的怀疑。

“你邀请我到你家去么?”

他说,“那倒没问题,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但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紧张?”

当时的蔺公子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他并不清楚听到了楚怀存的回答后,自己为什么手脚有些僵硬,心脏却在胸腔中怦然跳动得快了几分。他只是仿佛光明磊落地笑了笑,做了一番以救命恩人为名义的冠冕堂皇的解释。

等到楚怀存真到了世家大族之中,他飞快地意识到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比作月亮。文采风流,高风劲节,温润而泽。这都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形容。

天下只有一个蔺长公子。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季瑛说,“早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候怀疑自己伪装得是不是真这么无可挑剔,以至于让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而且在你的心中,我完美到没有任何缺点。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胡说。”楚怀存忽如其来地亲了他一下。

吻落在脖颈上,苍白的皮肤泛起一点绯红,季瑛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他发现没用的时候欲盖弥彰地在楚怀存的手心蹭了蹭,企图得到一点宽宥。

“真的,”但他却还没放弃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变成喃喃,“怀存,人是不会毫无预兆地变坏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说自己之前有多么光明磊落潇潇风骨,岂不是有点可笑?要真是如此,就应该立刻在墙上撞死,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楚怀存隔着布带摸了摸季瑛颤抖的眼睫,只觉得指尖濡湿了一片,不知是他方才还是现在的眼泪:“那不是你的错。”

季瑛似乎想要抽出手擦拭眼眶中的水雾,但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束缚住了,所有的感官都交给楚怀存来支配。楚怀存轻声哄了哄他,却没有拆开布带,只是隔着濡湿的带子细细密密地吻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有点闷:“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不染尘埃。”

“你记得当年,我的二弟想要你做入宫的伴读么?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简直快要发疯了,那是我第一次逾越规矩直接去找了家主,但父亲却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放人。伴读是个很好的发迹机会,他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我想要勒令二弟划去名字,不过是嫉妒。”

“我也不想去,”楚怀存说,“何况你已经问了我。”

“但我仍旧是自私的。”季瑛闭了一下眼睛,“我想要瞒着你,悄无声息地做好决定。只是看到你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不到一点隐瞒。还有,怀存还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一直想要到军营里去。”

那时候边境不稳,定国将军带兵打了几场胜仗后回京禀报,顺便招募兵马。这对楚怀存而言,倒确实很有吸引力,他毕竟是半个剑客,就算被塞进京城世家的后院里,也少不了天天磨练自己的剑术,何况他的实力又确实不俗。

至于当时的蔺长公子,似乎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不对——楚怀存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仔细地想了想。对方话都说成这样。假如他参军入伍,便不得不远离京都,到千里之外。同时,他还必须面临着沙场无眼的客观事实,就算他再有本事,冰冷的刀刃和长矛也有可能将他刺成两半。

“我那时知道你想去,”

季瑛低声说,“定国将军曾来过一次季府,他瞥见你练剑的模样,便让人在远征的名单上把你加上。我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着用那些手段,就是在那次。我开始学着将手伸进那些污浊不堪的地方,蔺府长子的身份是我的通行证。我最终得到了那份名单。”

他顿了一下:“我费了千辛万苦得到名册,几乎昏了头脑,只是因为我想把你的名字从里面划掉。”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似乎准备好了引颈受戮,眼睛也死死闭上。楚怀存有点无奈,他没想到这场审问最终会演变得有点像真正的盘问。而对方下定决心作为祭品,在神明面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并且不祈求任何缓刑。

“然后呢?”

楚怀存平静地说,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渊雅,你想要停在这里,告诉我你是个坏人吗?那或许有点迟,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并不打算离开你,而且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

“……什么?”

“你做了吗?”

楚怀存问,却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了保护我,所以划掉我名字这种事。”

季瑛半响才开口:“我……没有。”

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名单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动手。他只能把名册藏在自己的书房中,稍微拖延些日子。一想到楚怀存有可能会离开,有可能会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他就觉得内心悚然,但真要提起笔,他却想到少年锋利明亮,仿佛能割裂一切的眸光。

他不能违背对方的意愿。

即使事与愿违,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天在青鱼湖边,蔺长公子终于和楚怀存谈起这件事,他说的从容,假装自己没有在暗中做过一切违背自己身份的事情。而楚怀存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少年想要参军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想要成为未来的将军,迎着银光闪闪的刀尖。

那一刻,季瑛忽然想通了什么,即使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他决定回去以后就将名册退回,决定永远不干涉少年的意愿。他想要对方自由,而自己差点成为了束缚。他想要对方得偿所愿,即使那意味着自己的痛楚。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念头感到羞耻,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稍稍触及了自由,触及了少年尖锐又对他稍稍显得柔软的灵魂。

他为对方在青鱼湖畔击节而歌。楚相把那一幕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记了很久很久,而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们一个想当忠臣,一个要做良将。可惜接下来的大火烧光了一切,从天边烧到眼睛里。他做好了离别的打算,但一切来得又如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不需要为你没有做的事情责怪自己,”

楚怀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头发,仍旧按住他的肩膀。那双眼眸和季瑛挨得那么近,可惜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只能凭借着吐息模糊地描摹出楚怀存的轮廓。

季瑛笑了一笑:“我知道。”

楚怀存又说:“渊雅,我想要你一直陪我走下去。”

这次停顿的时间久了一点,季瑛最终还是郑重其事答应道:“好。”

他接着又有点懊悔,想要打破稍显严肃的氛围,不浪费这白白的大好时机:

“这都跑题了,楚相明明说要审问我的,我应该把答案再拖得久一点。手腕上的绳子都松了,怀存帮我再绑一次?”

*

方先生从牢里回来,还好生受了一通欢迎。

相府的管事看见他,也会打个招呼;楚怀存的其他幕僚信重他,此时也来道贺。好不容易脱身了,又看见小梁探花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手里提着肉干和补品,硬要往他怀里塞。

“那可是诏狱,”梁客春说,“九死一生的地方,先生顺利回来,怎么能不好好养养?这些东西虽然大部分是我准备的,但连楚相也有帮忙。”

方先生一向单打独斗,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热情。恰好此时的楚相不太方便出来接待,他就在外面耽误了些时间,直到那顶宫廷派来的轿子驾轻就熟地接了人走,这才走进了楚怀存所在的书房。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遍情况。

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光暖融融地,融进座上雪衣客的眼眸中,硬生生将清冷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方先生看着,却忽然有些心惊胆颤。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大胆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曾问过的问题。

上一次,楚怀存的答案来的很快。

但这一次,楚相的声音却没有如曾经那样响起。就在缄默犹如实质般在房间内稍稍蔓延开那一瞬,结论其实已经不言自明。室内没有其他人,唯有楚怀存和方先生。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座位下来,脚步声在方先生身边停下。

方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幕僚,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所以,他此时既没必要自居身份,也没必要有所隐瞒。

方先生下意识捻了捻胡子,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后辈,同时也是朝野上最说一不二的权臣走到身边,罕见地觉得情况有点棘手。他一时间有点懊悔,果然,在楚怀存师父那里不该白白地喝那么多酒,欠下了太多人情。师徒二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烛光忽地一晃,地上的影子又长了几分。

“算了,”

方先生摆摆手,佯装尴尬地笑了一下,“楚相有自己的决定,我也就是问问。”

这句话无力到连他自己都不信。方先生的内心也开始挣扎,这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方又是老朋友的义子,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大言不惭,但他早就把楚怀存看作是自己的半个徒弟。他最开始就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能看着人往火坑里跳?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退。

方先生张了张嘴,正打算劝。但楚怀存却比他先开口。楚相的声音很镇静,似乎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绝非临时起意,

“先生,若我现在已经改了念头,你和师父会失望吗?”

“怎么会?”方先生被反将一军,下意识摇头,“你师父是个什么也不管的闲散人,至于我这个老头子,保命总是擅长得很,用不着后辈操心。但是你要清楚,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我以为楚相之前已经想清楚了。”

屋外的黑暗仍旧是浓稠的,从屋子里往外看,连一枚星星也没有。

楚怀存的手指虚虚地拢了拢,仿佛还残留着和那个人十指交握的触感,对方眼睫被泪水压得沉甸甸的,头发散落在皮肤上,漆黑和苍白的对比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他本该休息更久,但此时却已经穿上了那身深紫色的官袍,走进了这片浓到稀释不开的夜色中。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仿佛长剑出鞘,他的目光就像是剑刃上冰冷的锋芒,明亮而凛冽,令人不可逼视:

“如果不做这般打算,我怕我护不住他。”

十几年前的少年抓不住手中的月光,如今的楚怀存绝不可能让那时的事重演。季瑛的身份,还有他这些年的磋磨和隐忍,都和当今的朝廷深深地纠缠在一起,稍稍拨动,便血肉模糊。若是只有楚怀存一人,他大可以不在意自己有没有一个好结局,只要保住身边的人。

但季瑛站在他面前,一切便显得远远不够。

他想要洗掉对方身上的污名,想要恢复对方曾经的身份;他想让这抹月光从此后高居明堂,尘埃不染,他想要一个永远能护住对方的身份,那必须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狼子野心的楚相够不够?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够不够?

气氛逐渐紧绷起来,就连烛火也仿佛凝固住不再动。楚怀存却罕见地笑了笑。他在方先生面前的位置坐下,缓声安慰道:

“也不是非得坐上那个位置。假如说有更好的办法,那自然就用不着冒险。先生,我想请问,假如陛下明日忽然驾崩,那么皇位会继位给哪位殿下?”

这个问题问得直白,用大逆不道都难以形容。

方先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若是陛下没改诏书,按例仍是东宫,但端王殿下大概会争上一争。毕竟,如今的太子和端王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势均力敌。”

“若是再过一段日子呢?”

“怕是这两位殿下都落不到好。”方先生沉思道,“楚相那时候已经把端王的底细摸清了,东宫又失势。若七殿下那时候展露些头角,赢面很大。”

楚怀存弯了弯指节,在桌子上敲出轻轻的一声,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一般:

“假如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闹得举世皆知,又当如何?”

就皇位而言,最大的顾忌其实就是百姓的舆论。得位不正,血统不纯,这一切都会使得流言大起,天下人议论纷纷,

即使是百万训练有素的兵甲,又或者是能够坐取敌方首级的谋臣,都无法改变对皇位正当性的质疑,反而会招致更多的诋毁。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方先生的声音也低下去:“那当今的这几位殿下……都没戏。得从先帝那支找残留的血脉,如今还能在京城中被提起的,也就只有当年的平王了。不过他输了当年的夺嫡,如今全家都发落在岭南,唯有荔枝成熟时,还会以自己的名义往京中送几筐。”

楚怀存道:“据说平王倒有两个儿子?”

方先生摇了摇头:“我去过岭南。说实话,我现在还能掏出几件这两位公子的贴身信物,都价值千金——可惜是他们玩牌输给我的。楚相足见,这两位实在不怎么聪明。就算只是要做傀儡,又嫌太招摇鲁莽了些,甚至连当今东宫都不如。”

……这倒是意外之喜。

京城从来没有过平王的消息,如今知道他养出了两个酒囊饭袋儿子,也算是最新情报。

方先生自己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盯着楚怀存看。半响,他才悠悠叹气:

“我原本想劝楚相的,没想到把自己绕了进去。没错,假如一切都进行顺利,当今的势力确实要进行大洗牌,楚相的胜算也不能不说多上几分。不过终究师出无名,你如今的名声,除了小季公子……怕是没有更坏的了。这条路我还是要劝你慎重。”

“我明白的,”楚怀存略微低垂目光,神情却十分郑重,“多谢先生。先生已经教给我许多,又帮季瑛解决了‘半面妆’的毒。此时要留要走,悉听先生的意思,楚某皆不胜感激。”

他话说成这样,倒确实笃诚极了。方先生一时却觉得脚生了根。自从那次翻了船,他一向都不想搅合到朝廷的风风雨雨中,最多只是赚点黑心钱。只是因为楚怀存毕竟和他有过瓜葛,又受人所托,所以才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按照他明哲保身的性子,就该抽身而去。

谁也不会责怪他。

楚怀存本来已经做好方先生要走的打算。他是不可再得的助力,可楚相从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他身边被他划分在重要范畴的人。他打算为方先生准备可称巨额的金钱,并且配合他再一次让他销声匿迹。但面前胡子已经花白的老头却半响才再度叹出一口气。

“这事要是成了,”他说,“楚相给我个官当当么?”

“先生若是愿意回来,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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