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瑛神色自若地站在中间指挥着宫中的人查探。
但东宫中的宫室和院宇却都幸免遇难,真正遭遇问题的,反而是被太子精心打理过了那片后花园。此时正值盛夏,花园里的池塘一片荷花崔璀灿灿,和相府疏于料理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周遭的土却被翻起来,好好的一片齐整的花园被折腾的乱七八糟。
太子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气急道:“季瑛,你莫要逼人太甚——”
“啊,”季瑛仿佛这才看到他,随后一点也不像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那样气定神闲地转了过来,一双幽暗的眼眸深不可测,“太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一片孝心,想必定然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父皇的旨意?”太子快走几步,逼上前来,“我怎么就不知道?季大人想要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我现在派人把你这个龌龊小人赶出去……”
“我说的可不是这件事。”
季瑛的嘴角又弯了弯,脸上的笑意几乎浓重到诡谲,却是轻轻伸出手来。太子殿下心中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此时也忍不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在槐树下,已经被人挖出了一个有些深度的坑。
周围除了宫中的来人,还有东宫的人,想必这一切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希望殿下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季瑛意有所指。而太子已经愣在原地。六月中的烈日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的纤毫毕现,包括在坑中露出来的那几枚木头的肢体,上面是不是还画了红底黑字的符咒,钉着几寸的长钉,这一切都在他的眼眸中渐渐放大。
厌胜之术——
这是本朝最禁忌的东西,最不能沾染上的物什,最污秽的诅咒。
同时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栽赃手段。
第156章 谒金门
季瑛在东宫中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便没有必要再久留。
太子猝然遭此打击,怎么看都是季瑛一手造就,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活生生剥皮拆骨。
季瑛的眼睛里倒映着泥土中的厌胜木偶,上面的生辰八字实在让人熟悉。他弯曲指节按住掌心, 只觉得某种麻酥酥的灼热蔓延上来, 让他差点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太子气急败坏地囔囔。
季瑛不笑还好, 一但流露出微微带有嘲讽的笑意, 那身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也仿佛要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活过来,露出藏着剧毒的獠牙,残忍而暴戾地杀死面前的敌人。
“无事,”季瑛干脆顺势又把笑容加深了几分, “殿下也不必如此忧心,如今除了巫蛊之祸, 陛下的龙体便能大好。待到那时,陛下自然能慧眼明察,断定谁是清白之人。”
这句话说得体面, 做起来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
谁不知道陛下早就看东宫如眼中钉肉中刺,这东宫与其说是陛下立的, 不如说是楚相扶持的,若是让陛下来决断, 他定然讨不到一点好处。
“派人去告诉楚相,”
太子的理智稍稍回笼,清楚这种大事是自己解决不了的, 硬着头皮也要去求楚怀存,同时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季瑛放狠话,“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也敢来讥讽我失势了——就算楚相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你们的污蔑!”
季瑛差点又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他摆摆手:
“那季某便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随后,他便丝毫不打算纠缠地带着一部分人离开了东宫,临到府前,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前恢弘的建筑物。
在夕阳的余晖下,亭台楼阁显得沉寂而高大,东宫的大门涂成朱色,带着沉甸甸的权力的意味,就算它的主人没有能把握住它的力量,也知道下意识地死死攥着它。
东宫如此,那宫苑之中富丽堂皇的龙楼凤阁,还有它背后的万里江山,又该有怎样的诱惑力呢?
陛下如今卧床不起,所听到的信息虽然不假,但季瑛往上面冠了些冠冕堂皇的名头,这个老人也就有些难以分辨。巫蛊之术对于如今惜命的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季瑛心知肚明。
他身边监视的人愈发多了。
但季瑛清楚是人都有弱点,任何密不透风的城墙都能找到足以进出的间隙。就像是方先生利用茶楼的掩护,单独找出一个时间为他解毒那样。陛下认为他即使病了也能万无一失,然而只要应对足够灵活,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挣扎出一点自由的空间。
当今的陛下已经在这条规则下栽过一次。
不过,人们往往重蹈覆辙。
季瑛在空无一人暗室之中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便看见自己手中稳稳地托着一纸奏折。奏折的纸页脆弱,泛着年岁久远的枯黄,上面御笔亲批的朱砂赤红得像是烧沸了的血。
他猜测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件过去的遗物,此时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蔺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归咎于那个晦暗无光的夜晚。
他想象十余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时,先帝还有两天可活。
*
先帝病榻之前,昼夜烧着两只祈福平安的红烛。垂死的老人撑起身子,在幽暗的宫室内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极扭曲,仿佛狰狞的怪物要从他苍老松垮的皮肤中脱离。他的血肉被这些怪物啜饮而尽,只剩下空空的皮囊。
先帝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死亡就像叹气般来的轻易。但他不甘心死在阴谋中。
他病的蹊跷,只有他能察觉,但病势摧枯拉朽般来临。待到他恢复意识,局面已经被他的嫡子控制好了,太医倒是没日没夜地请,但都吓得一遍遍在地上叩首请罪。太子在身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却偏偏不叫停,头颅和地砖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仿佛无声的威胁。
他晚年吃斋念佛,最受不得这种场面。
先帝阖上眼睛。他和太子其实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偏偏生在天家,于是每一次争吵都会被放在天平上,仔细衡量哪怕轻微的偏移。人的感情是会一点点消耗的,何况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又贪婪,以至于活够了年纪,却为了较劲而不肯退位让贤。
老人忽然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就像面对死亡的阴影惨声叫唤的头狼。
很快,跟在他身边服侍了最久的宦官高长吉就赶到了他的床前。太子以他不能受惊为藉口,回绝了所有朝臣探视的请求。此时此刻伴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太监。
先帝又咳了好一会,眼中满是血丝,高长吉服侍他许久,也不禁面露不忍之色。
“陛下,”他侍立在床边,脸色有种微妙的不安,但还是低声说,“陛下贵为天子,有神明庇佑,只是切勿劳神,定能化险为夷。”
先帝闻言,浑浊的眼珠却闪烁了一下:“长吉,你心里有事。”
见被宿病的主子猜出,仿佛是断开了心中最后一根弦,高长吉咬了咬牙,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空无一人的环境:
“奴才万死,陛下有大恩于臣,臣便做不得丧尽天良的事。东宫干政,宫外头要来见陛下的人都给回绝了。但现时太子被琐事绊住,蔺家那位大人找上我,要我替他引见陛下。奴才想着,陛下或许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所以应下了,还准备了纸笔……”
他这番话若是被太子听到,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蔺家果然忠臣本色,朕难得没有错付,难为你们了,”
局面惨淡到这一步,先帝脸上也有几分动容,悠悠叹道,“让蔺大人进来吧。”
在那个夜晚,用来祈福的红烛淌下长长的热泪,又在平明的薄暮前冰冷地凝固。忠臣见着明主,少不得泪眼模糊,恨不得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和陛下的境遇换上一换。
好在先帝的神智却因此清明了许多,他勉力坐在病榻上,那气度俨然和在龙椅上的帝王一般无二。
蔺大人提到他进宫时,角门外那座低低的藏书楼烛火还未熄,不知有没有被人瞧着。那是太史官魏珙的府邸,除此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他还提到了目前的政局,所有人都心有疑虑,太子却手段强硬,不容任何反对的声音,仿佛先帝驾崩的消息注定要在数日之内传出。
帝王尚且未死,不知听到这些话,心中如何反应。
也不会再有人得以知晓当时的先帝如何反应。
那是陛下保有神智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呕吐和晕厥中,直到死亡最后降临前,都不再睁开眼睛。这样看,最后的一夜未免结束得太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短促。
宦官高长吉日后被处以极刑时,说出了这一夜发生的事。
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
平明未至,蔺大人悄无声息地从宫门离开,手中拿着陛下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君臣洽谈时,他并不在殿中,他只两人的谈话声一刻也未曾止息,带给陛下的笔墨,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陛下的私印开了封,用来颁布奏折的竹纸更是消失无踪。他掩盖了所有的踪迹,然而在东宫严密控制的宫廷,即使他归为宦官之首,也无法彻底将已发生过的事情洗清。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在太子——不,登基的新帝面前,他仍旧饮恨而终。他恨自己最后的反抗被揭发得太快,恨新帝的雷霆手段。
先是无意察觉此事的魏珙,接着是始作俑者的他,最后是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彻底覆灭的整个蔺家。
高长吉不知道陛下最后留下了怎样的遗诏,但固执地相信它能改变一切,只可惜……
来不及了。
季瑛想象着命运被一纸奏折牵动的所有人,想象着他至死没有透露出一个字的父亲,想象他被囚禁的族弟,沉没在湖底的几具尸骨。在寂静无人的暗室中,不知是何心情,他弯起唇角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难听的笑声持续了一会,甚至需要他伸手掩盖。
他的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灼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每一个字都刻入了他的血和肉。
他是这个世界最熟悉这封奏折的人,即便是和所有的活人和死人对比,他也有自信这么说。
季瑛花了一小会时间思考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摧毁掉一切的时间总是短暂而仓促,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却需要进行漫长的对痛苦的反刍。随后他有点头晕目眩地意识到在这个问题面前,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是最次要的,因为一切都在发生。
楚怀存拉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向前走去。
从年少时一直爱到现在的人从来没有身处事外,他从那个无所求的少年走到现在,咽下了无数危及性命的挫败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成为了平步青云、人人称羡的楚相。他从没有打算止步,因为他清楚他所求为何。
多么不可思议啊,季瑛想,他从来不相信世间有奇迹。可是——
找到他。
即使那是一个面目全非,满身尘埃的他。
季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坎途已经走了太久,注定无法求救,心知只有自救是得胜之法。直到今天,才明白有人并肩行走,仿佛就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他的脚步没有加快,但走的更稳,塑造他如今模样的一切仍旧沉甸甸地压着他。
却不那么令人畏惧。
楚怀存能找到他,他也能亲手让自己得救。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将手上的墨迹小心地拭去。纸张如蝶翼般轻薄,拿在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将奏折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简中,仔细地封了口,又把竹简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他从来都算不上一身清白之人,多那么两三笔又何妨?
光线越是暗昧,就越显得黑暗中季瑛的眼睛明亮,仿佛一直埋藏的火星,此刻终于从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中挣扎出来,于是那一切都成为它的燃料。
*
楚怀存听到太子的消息时,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让你们殿下别紧张,”他一身雪衣,平静地俯瞰着前来报信的使者,“设局的人没有愚蠢到撒这种一碰就能戳穿的谎,东宫在他眼里的威胁,也没到专门设计陷害的程度。”
“可是季大人专程赶来……”
“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淡淡,东宫拿捏不得的季瑛,在他口中仿佛不值一提。这般应对或许过分冷淡,但对于报信的人来说却仿佛仙音一般。对方把头低到脚尖,不迭地谢恩,临到离开时才敢抬起眼睛看一眼楚怀存。
他首先看到了银白色的长靴,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纹路,那本来是皇室中人才担得起的颜色,不过楚怀存逾矩惯了,这点已经算不得什么。再往上,便看到他仿佛正在批阅公文,案头压着什么,手边放着一只蘸了墨的笔。发丝泼墨般洒下来,和鲜白的衣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像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但谪仙的腰间,有一柄见血封喉的佩剑。
使者心中一惊,不敢再看,匆匆转身走去。楚怀存见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条斯理地拿起笔,在面前的舆图上继续做了些记录。
太子殿下派来的人的人万万也想不到,楚相面前摆放的,竟是军部朝廷兵马人数的机密记录。
他转头看向方先生,镇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