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218章

陛下咳了一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眼珠在浑浊的眼白中转动着,其中似乎已经映照出了他等待许久的光景。他将重新得到一切,当然,端王是一个功臣,但自己已经有些厌倦了,尤其是今日对方发挥的作用,甚至让他感到一点忌惮。

他会继续活很久,将曾经旁落的权力牢牢攥在手中。

陛下这样想时,嘴角含起冷冰冰的一点微笑,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微笑有哪里不对,因为冰冷并非完全从身体中被激发出来,而是源于更为切实的一点感受。

比如……

一柄亮闪闪的贴着他苍老而脆弱的脖颈的刀刃。

季瑛检查完报信侍从的情况,随后面不改色地起身——与此同时顺便自然地拾起了侍卫佩戴在腰间的短刀——他背对着陛下,表现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指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季瑛已经和陛下站的够近了,他还走了两步,这是第二个错误。

季瑛觉得自己手指冰冷,他必须压抑住颤抖,否则就会划破面前老人的皮肤。

在皇帝惊骇不已的目光中,他半跪在台阶上,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和他期待已久的画面逐渐重合,尤其是他想象了许久的那双眼睛。陛下身边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季瑛便已经慢条斯理地借助着半跪的姿势将刀刃往里面送了送。现在刀刃已经划破了一点皮肤,带来了微不可察的刺痛和刀锋上刺眼的鲜红。

陛下惜命,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只会从齿间蹦出几个不敢置信的字眼,瞪着面前忽然流露出深重恶意的青年,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他绝不相信这件事会发生,但刀刃已经在那里了。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粘稠的丝线,任何人稍微动弹就会改变局势。

在一片死寂中,老皇帝先开了口:

“季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想想那些人,想想你身上的毒,它随时都会发作。难道为了一个楚怀存,你连最基本的理智都弃之不顾了么?”

季瑛垂着眼睛,他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唇角,不让自己像个疯子。但他的身体仍旧像是颤抖般因为封锁住那些笑意而动,甚至带动了刀尖,使皇帝陛下的境遇显得更加危险。这也让他的威胁显得格外无力,因为陛下已经开始驱动他身体内的蛊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认为自己停顿了许久,去和那些思绪作斗争。但实际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至少有一句话是没错的,”季瑛的声音发哑,带着一种嘲讽般的笑意,仿佛自己不是在把刀锋压在皇帝脖子上,而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发笑的东西。

他首先承认道:

“我认为与做陛下的走狗相比,做楚相的狗确实——而且显而易见,要好得多。”

随后,他镇静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来谈谈陛下您做过的那些蔑伦悖理的事情。陛下不会告诉我,您已经忘了吧?”

第160章 锁连环

腥风血雨被薄薄的轿帘挡在外头, 蔺伯是最晚进入轿中的人,他刚刚坐下,轿子就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那样不平稳地飘摇起来,惊声尖叫、金石相接、马蹄答答, 沸沸的噪声不绝于耳。然而轿子始终稳定地前进着。

赶车的人抽空瞥了他一眼。

“你活不长了, ”

他笃定地说, 在乱蓬蓬的斗笠下面, 似乎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称得上没什么礼貌的一句话,蔺伯一愣,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他清楚自己已经灯尽油枯, 这么多年还强撑着活下来,无非是心中幽幽一点念头尚未熄灭。族人或死或疯, 仍活下来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他必须挑起这个担子。

楚怀存一手执剑,一手护着他从密道走出时, 月光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在想:

这么多年过去,月亮原来还是这副模样。

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时, 和他在囚牢中想象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他从朝堂上风光赫赫的蔺大人变成了一个半身残疾的老人, 已经死去的蔺家人和尚存于世的蔺家人仿佛都浮现在月光之下。他再一次踏进了人间,就算是死也已经无憾。

“我是楚怀存他师父。”

对方称得上落拓地承认了,随后又补充道, “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士,姓名不足为外人道。方先生现在出去忙了,到时候让他来给你看看,他那里有救急的药, 多少还能延些时候。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若是怕麻烦,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人和那位气质凛然的楚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楚怀存对季瑛而言,和世人相比列一万条差别犹嫌不足;但蔺伯常常与各种小辈相处,对这个名字多少有些陌生,他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时长公子带来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又艰难地尝试着将他和此时这个身居高位、万人忌惮、狼子野心的权臣联系起来。

和外面那个宁可犯尽天下大不韪,也要护住他们的雪衣剑客联系起来。

“他这些年一直都——”

蔺伯低声问,“我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这么、这么……”

仿佛是外面遇到了什么情况,原本向前移动的马车随着赶车人干脆利落的手势急转了一个弯,马蹄声凌乱地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楚怀存的剑刃在与敌人相击时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金石之声,这声音忽然停了片刻。

暂时没有人能回答蔺伯的问题了,赶车的人微微弯下斗笠,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小心,现在要加速。”

恰好,蔺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触及那个沉重的念头,而身上的疼痛又应景般轰然炸开,让他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疲惫,老人的喉咙低沉地发出“嗬嗬”的叹息,缩在车座上让自己尽可能稳定,同时阖起眼忍耐。

在诏狱的日子让他分不太出时间的快慢。

待他重新睁开眼睛,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马车此时在什么地方,其中又过去了多久。马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人拉开帷幕,清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张脸上溅上了不知什么人的血,雪衣更是染上了大团大团不详的血迹。

唯独那双眼睛,仍旧令人触之生凉,此时镇静地望进来。

“你受伤了?”

赶车的老侠客忽然开口。方先生此时不在,确实有点麻烦,伤口没能得到很好的处理,新鲜的血腥味是金疮药压不住的。蔺伯一时间惊骇万分,挣扎着想要立起来。楚怀存的神色缓和下来,他随手揩去唇边的血痕,安抚道:

“没事,没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只是受了小伤,算不上大碍。”

他接着郑重地看向老剑客:“师父,这里就拜托您了。离开宫城后,宫里的人追不上你们。虽还没有走远,但他们的人似乎被其他什么事惊动——”

“你还是打算要回去?”

“他在那里。”楚怀存的瞳孔仿佛映照出了他雪白的剑刃,流淌出几分不可逼视的锋利和明亮。他的唇角仿佛动了动,不知算不算勾勒出一个微笑的模样:“我要去找他。”

季瑛既在那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合该去走一走的。

“等等,”

打断他的竟然是蔺伯。蔺伯的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睛,空洞地看着人时总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与厌恶。不过这些情绪仿佛天然不存在于面前人的眼睛里。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只是微微一动,随后看向蔺伯。他的剑仍旧攥在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我只是觉得,”老人紧紧地盯着他,“我有些话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接着难得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坦诚:“我是目前活着的人里面,最能够代表蔺家说得上话的人了。蔺英……他是为了我们走上现在这条路的,蔺家一向以身报国,效死勿去;今上骨肉相残,不仁不义,苛政残民,得位不正。天下绝不能为他所有。”

“但这条路,它太深不见底了。”

“我明白,”楚怀存轻声说。

季瑛被迫做尽了最龌龊黑暗的事,随便拿出一件都和他前半生接受的那些光风霁月的君子之学相违背。他一身谦谦的君子骨被打碎,血肉重塑出这样一个蛇虺般阴毒的人物。

他能接受“被迫”这个轻飘飘的开脱之辞吗?

在他看着自己的手,发觉手中已经鲜血淋漓之时。

蔺伯停顿了一下,他又苦笑了一下:“蔺家的身份给了他太多的枷锁,即便他是为了我们站出去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最可怕的是,我们中很多人也这样想过——想过长公子若是恢复了身份,便会成为蔺氏世代清名最大的污点。”

楚怀存的神色飞快地冰冷下去,他一身雪衣时已经能凌厉得让人不可逼视,此时雪衣被血染出层层叠叠的鲜血梅花,更是如修罗一般。

这番话说的并不荒唐,甚至是恳切。一个老人能够将这样的念头说出来剖白,对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楚怀存还是难以想象当时的季瑛在看见同族人眼中飘摇的一点陌生时,会有什么感受。他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中,垂下眼眸仿佛不存在于世的幽灵。

他的族人当然没有恶意。

但他自觉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无法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已经满身污浊。

“那么我呢?”

楚怀存问,“狼子野心,妄图掌控天下的权臣,你们又该怎么想?”

“看见你的第一眼,”蔺伯的声音很低,“我就猜到会发生什么。我早就在陛下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太平盛世不能存在这样一个权臣,三纲五常也容不下你的野心。楚相,我当时甚至有过这样一个念头,长公子必须把你也处理掉才行,若是他的话,大概很容易就能做到……”

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这一幕显得多少有些荒诞。

楚怀存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承认道:

“的确。”

渊雅若要杀他,连刀子都不用。

赶车的老剑客这时候摘下斗笠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他说出这番坦然赴死的话,脸色变都不变。师徒二人固执得如出一辙。

“但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蔺伯惨然一笑,低声叹道:“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又错的多厉害。难道恩将仇报、背信负义才堪合仁义道德么?我想着向你道歉;至于蔺英,我们所有人对不起他太多,他过的太苦了,恐怕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偿还,但我依然想让他知道……”

楚怀存默然看向他,只看见老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不管他做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谴责他。他应当自由地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情。若他因为相似的念头而痛苦的话,烦请楚相替我告诉他。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脸上写着的,是丝毫没有作伪的痛苦与愧疚。他的声音最后轻到仿佛是空中一点微不可闻的振动。如此气氛之下,楚怀存却清晰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注意到护送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树影交叠之处,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下轿。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最后说道。

“虽然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答应您。至于其他的话,还请您留着当面告诉他。只是有一点您说错了:这一切归根到底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们都遭受了不该遭受的苦难。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

“——而我正在去杀他的路上。”

*

季瑛饶有兴趣地盯着明晃晃的刀背,刀背上映照出一双惶恐而浑浊的眼睛。

陛下贵为一国至尊,面对刀刃时,也不过是待宰的猪羊一般。他呼吸急促,就连脸色也变得又青又紫。他直到现在仍然想不通季瑛是如何突然间抛弃所承诺的一切,忽然间就把刀锋抹上他脖子的。

“朕,”他断断续续地说,“胆敢以天子性命要挟,季瑛,是你活腻了,还是你觉得你的家人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你明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是要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你难道以为你可以和朕……”

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陛下,”他的眼睛亮的吓人,“你不会认为我只是开个玩笑,而不打算真正动手吧。我眼下已经很想就这么把刀子扎进去,而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坏的主意。”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的动手了。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微妙的地方在于今天是他的寿辰,这意味着宫中的一切都打点装饰好了,包括侍卫的匕首。御前侍卫的匕首也是新定做的一批,刀鞍是银制的,新开刃的刀寒光闪闪,吹毛断发,连陛下的余光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只能极力向后伸着脖子,然而仍旧被季瑛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季瑛慢悠悠地,充满复仇意味地品味着整个过程,他显得格外愉快。尤其是在这间宫殿之中,在一群哭丧着脸对眼前情况手足无措的大臣面前,他的瞳孔因为愉悦而微微战栗,血色一点点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陛下此时连挣扎都不太敢,而季瑛则忽然停住了刀。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想死。”他说。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有人想猝不及防地被人抹脖子杀死,尤其是当你是一国之君,而今天又刚好是你的寿宴现场。侍卫已经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赶来,但他们根本就不敢背负靠近季瑛的责任。季瑛的眼睛在殿内灯火通明的环境中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漆黑,就像是蛇的瞳孔。

“你疯了,”老皇帝感受着颈侧的刺痛,咬牙道。

季瑛并没有反驳,皇帝看见他又握紧了刀,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吧。”

这句话听起来极为不妙,似乎下一秒钟刀刃就会又快又准地结果他的性命。陛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开始飞快地闪烁起来,他忍耐着极度的不安全感,颤着声音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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