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是不是说:‘看我面善’?”
“那只不过——”
季瑛跳过思索的那一步直接反驳,连声音都打颤,又立刻被楚怀存打断。
“既然如此,季大人为什么总是匆匆而去,不愿意同我单独见面?除了在朝中,我没有其他能找到你的地方,就算找到了,季大人又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的眼睛?假如我们曾经见过,或者让季大人想起什么人,你便不该以这般态度对我。”
“又或者,”
楚怀存仿佛已经做好了陷阱,循循地等待着猎物落网。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睛此时明亮而不容躲避地望向季瑛:“我让季大人想起的,是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怎么会。”
这句话轻轻从舌头上挣脱,直到在空气中消散,季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在楚怀存的面前一点点被剥落,又有点难以想象对方原来那么早就对自己有所关注。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什么用来反驳的话语,却半点不敢触碰自己内心中的少年,说不出糟糕的话。
对面牢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用敬畏的眼神望向季瑛了。
最开始是他错看。现在想来,季瑛这一手欲擒故纵使得恰到好处,想必新帝此时已经被迷惑得神魂颠倒,绝不会对他下手了——哎,要是自己也有这么高明的手段就好。
季瑛说不出话来,便又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平日里只是遥遥地望一眼也好,或是在朝廷上势同水火也好,他还能克制住自己。
但面前的雪衣客就这样轻轻地对自己笑一笑,仿佛初春时方才解冻的河流,一点春水温和的水波映照在自己面前,季瑛的心跳就这样漏跳了一拍,恍惚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有多久没有……已经许多年只在梦里看到他对自己这样笑了。”
而就在这时,楚怀存微微向前俯身,他们的距离一时间离得很近,近到呼吸都能清晰地让彼此听到。重重叠叠的衣裳也再一次覆盖下来,仿佛一寸薄薄的雪。
他打碎了所有藩篱,直截了当地说:
“渊雅,我知道是你。”
*
这是一个消失在世界上很久的名字。
季瑛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瞬即逼迫自己流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而楚怀存就这样维持着一个随时随刻可以拥他入怀的姿势,心里只剩下“谢天谢地来得及”,挡掉了季瑛所有要说的借口:
“我很早就知道了,花了一段时间,但或许比你能想象得还要早。这已经是我认定的事情,现在反驳也无济于事,我想你还是不用再对我说谎了吧。我说过的,我能够认出你,就算你不愿意让我发现,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对我来说……”
季瑛张口,仿佛要阻止他说下去,却只低低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楚怀存。”
“你对我来说比一切都重要。”
楚怀存放开了按在季瑛心脏上的手,轻声唤他“渊雅”,与此同时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修长的指节有一点冰冷,季瑛必须咬住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听见新帝继续说,
“我总能认出你的。”
就在那一刻,一切伪装溃然崩塌。只剩下楚怀存凝望着他的眼眸。
——你说不出口的一切,我都明白。
——你受过的所有沉冤和委曲,我都明白。
——就连你本身,刻意掩藏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你,在我眼中也永远如初。
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埋进了面前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身体上的疼痛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下倒是几乎微不可感了,只觉得要克制住自己不哭到脱力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苦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竟因此判断出不是梦。因为他已经不敢梦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楚怀存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点点用手抚平他起伏的脊背。
但他们毕竟不能在这里再耽搁下去了,季瑛身上仍有蛊毒未消。让他发泄了半响,新帝才温存地按住对方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
“其他的事情我之后再告诉你。渊雅,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必须先接受治疗。”
……治疗。
季瑛迟缓地开始考虑这个他刻意逃避的问题,只觉得身体和心神又慢慢地沉重起来,他难以对眼前一无所知的楚怀存启齿,他身上的毒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寥寥数人能解开。
但找到他们要花费时间,而他杀死了蛊主,遭遇反噬,必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他颤抖着眼睫,竟有些不敢去面对。
他原本根本没有想到要活下来,但此时却太不甘了,不仅不甘去死,而且害怕留楚怀存一个人活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想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个稍微乐观一点的措辞,同楚怀存解释他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楚怀存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背着手飘飘然站着,留着一撇山羊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
“……方先生?”
半天季瑛才找回声音,“您怎么会在这里?”
方先生一副吹胡子瞪眼的不虞模样,听见他问话,只是略有一点恼怒地瞪了瞪他:
“我一般不治不听话的病人,尤其是治到一半自己跑去送死的那种。”
季瑛迟来地觉得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医生来说确实十分忘恩负义。若非他的人偶然寻访到方先生,又请动了这尊大佛,以“半面妆”的烈性,他现在早就死了。
方先生为他治疗了几个疗程,想不到他竟就这样跑去把蛊主给杀掉。他没有当场被反噬,都算是多亏身上的蛊毒已经消了小半。
“抱歉,”
他只能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暴露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先生,您和怀存……”
“我和他师父是旧识,是楚相请我被你‘偶然’发现的,”
方先生看他态度良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接过他的手为他诊脉,
“也是他拜托我留在京城,继续治疗你的病症,并且在纷乱的局势中保护好你。我上了年纪,不是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一时疏忽。本想着今天一切便结束了,谁想到季大人非要把自己折腾到诏狱里——”
楚怀存面不改色地打断道:
“渊雅没事就好。”
方先生却没怎么领略新帝的暗示,“哼”了一声转向他,继续说:“抛下那一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陛下找人找的莫不是快要疯了,听说是在诏狱,连求证都忽略了,就往诏狱杀过来。我这把老骨头都来不及跟上。季大人,你也说说他。”
这回轮到楚怀存愧疚了,他停顿了一下,干脆什么也不辩解地看向季瑛,任由他履行方先生所谓的谴责他的责任。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还好你没事。”
楚怀存带着兵出京的缘由本是平叛。老皇帝治下,各地都有起义军,这一次情况尤为严重。楚怀存就是和这些起义军合作,将他们并入自己的队伍,同时又不知怎样说服了西北军,就这样浩浩汤汤地打到了京城。
这过程说起来简洁,但每一步都令人沉甸甸地心惊。
刀剑无眼。季瑛担心他在战场上出事,这几乎成了他噩梦的新内容。他无比惶恐,甚至差点信了神佛,想要去平安寺为楚怀存求一只符。不过他最终还是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去了也只会玷污佛门清净,求到的符说不定还有反作用。
太艰难了。
他们走的路都太艰难了。
楚怀存今日登基,无名无份,改朝换代。他面对的质疑和非议如何安抚,朝臣中死谏的和投诚的如何区别,天下众民的悠悠之口究竟如何平息,都是需要慢慢去解决的问题。
但他们现在终于找到了彼此。
这一切便可以共同去面对,既然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季瑛半倚在牢房冰冷的墙壁上,却感到自己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光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涉及到的那个明亮的世界,终于再次对他打开了一角。
“如今蛊主已死,季大人现在的身体极虚弱,只差一点就无法逆转。好在这儿有我。”
方先生并无自夸之意地陈述道:“只是反噬极深,必须要慢慢调养,方能不落下病根。”
医师蹙着眉瞪着他,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摊开了那排被豆绿色包裹包着的长针,而楚怀存这一次将手递给他。
楚怀存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
季瑛的内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已经不是年少时的自己了,但两人的肢体接触却比什么都自然。方才他失控般伏在楚怀存肩上时,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就像细碎的吻。对方似乎毫无抵触。
他停顿了一下,握住了楚怀存的手,缓慢地十指相扣。
而楚怀存此时也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季瑛,不知为何,他找了许久终于找到的月亮耳垂微微泛红,却毫无迟疑地一点点与他分享着两只手之间的温度。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浮光掠影般想到了“爱”这个字眼。
还有许多事可以提起,比如季瑛从牢狱中慢慢走出来,被日光照亮了满眼满怀,又比如是妄图冒名顶替者看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表情之精彩,难以言喻。亦或是他们并肩定朝纲,平离乱,治天下,望江山。河清海晏,四海无波。
还有此后的某个晚上,季瑛情难自抑,恰好与一身霜雪的新帝吻在一起。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故事了。
——便交给漫长的时光,替他们慢慢言说。
第167章 番外·此生缘
帝持天下十七年, 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元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左相季瑛大恸,扶灵于前, 泣血而亡。感其君臣义重, 并葬于王陵。——《史传·昭明十五年》
*
更深露重, 宫闱中夜色更是幽暗。
御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不时传来对谈的声音。候在御书房外的侍卫觑见远处行来一个人影,飞快地侧身禀告。稍微过了一些时候,才传来陛下略显冷淡的声音:“让他先等着。”
季瑛到了殿前面,才被告知不能进去。他原地思忖了几秒, 举重若轻地对门前的侍卫笑笑,很宽和地轻声说:
“陛下有客, 反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那侍卫这几日才刚调来这里,还不清楚分寸,只知道前辈千叮咛万嘱咐“宫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季相”, 还没咂摸出味来,陛下却一反常态地对季相展露出提防之势。
君命难违, 他只好硬着头皮拦住季瑛,心中也难免对眼前波谲云诡的形势感到汗毛倒竖。
若是陛下和季相真有不睦……
自楚怀存登基以来, 已逾十年。十年之间,朝野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陛下用计深远,手段强硬, 整治朝纲,平定天下,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都得以解决,万里江山为之一新, 堪称国运通达、百废俱兴。除了一件事,再挑不出半点错处。
那就是陛下一手造就的当朝最势焰滔天的权臣,季瑛。
谁人不知季相曾与登基前的陛下有私交。陛下刚上位时,未免有利益相关者颇有微词,季瑛竟直接逾矩干涉,一身白衣的宠臣手握陛下令牌,笑意温和而冰冷,无人再敢置喙。
他接下来更是插手政事,几近有与陛下平起平坐之势。
人们都等着看他风头落下,暗中嘲笑季瑛太过于张扬,哪有君王不忌惮手握重权的臣子?但他的恩宠却一年更盛过一年,陛下英明一世,唯独在季瑛身上不辨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