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230章

寓意美好光明的封号赐了许多,相府的一应用度几乎等同皇宫,虽然季相未必有时间去享受——他的恩宠甚至于到了夜夜留宿宫中的地步。

只是近日,情况确实有几分不同。

入秋的月光仿佛也淌着寒意,而季瑛又忘了添衣裳。他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在意殿前新来的侍卫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他方才察觉出灌进衣襟的冷风有一点冰凉,便听见背后传来恭恭敬敬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宫女捧着银白色的大氅和暖炉对他行了一礼:

“这些都是季相要的东西。”

季瑛并没有要过这样的东西。虽然他的话语权确实大到快把宫廷当成自家的府邸了。

他拢了拢大氅,觉得暖融融的皮毛绒绒地蹭着脖颈,把任何可能往里吹的寒风都杜绝在外,手中的暖炉则像是一盏橘黄色的灯火。

以这两样物什的质量,都是御用的绝品,大氅还用熏香细细地熏了,残留着一点浅淡的梅香。

侍女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向他转告道:

“如今和陛下对谈的是吏部的张威,大抵还要半个时辰。陛下的意思是怕季相受寒,若季相有意,可以到长乐宫小坐。”

就这一句话,季瑛心中便转过几个念头。他倒是彻底明白楚怀存现在为何不能见他了。

吏部的张威——此人并非他的政敌,反而是他手下办事的人。这人必然是看最近的风头不对,转投了别家,又找了路子,正在向楚怀存细数老东家所犯下的种种罪名。

这种场合,他这个罪魁祸首显然是不方便出面的。

好在对方悄悄地来,也会自认为不引人注目地从后门悄悄地走,也不妨碍什么。

季瑛温声说:“我不冷,我在这儿等他出来。”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殿门终于缓慢地被推开,殿内的灯火霎时间泼洒出来,照亮了外面的半片黑夜。

楚怀存终于送走对他千恩万谢恨不得再磕一百个响头的张威,听了一耳朵季瑛“仗势欺人”的恶行,正觉得头晕目眩,一眼往外望,便望见了他家的左相。

季瑛在静谧的夜色中偏过头对他笑了笑。

楚怀存不禁想,叫人给他添的衣服实在是合适,雪白的大氅在暗夜中明亮如雪,上面绣着深深浅浅的梅花,衬得整个人如玉一般,又有风霜高洁之态。他望向自己的眼睛被灯火点亮,浅淡又温暖,幽暗的双眸中,最先浮出的是相见的笑意。

……一晦一明的对比,令人一望便觉得心明眼亮。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等?”

季瑛走进殿中,殿门才刚刚关上,他就主动凑上来,带着外面的一点寒意轻轻地蹭了蹭当朝天子,喟叹般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楚怀存妥帖地把他接好,又用手摸了摸季瑛脖颈的温度,摸到一手大氅暖烘烘的皮毛。

季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想等你,要是去长乐殿,就不能第一刻见到你了。其实不算是等了很久,我之前可是吃过很多闭门羹,和那些相比起来差多了,只不过——”

“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有人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季瑛说,“但等你的时候觉得时辰过的尤其慢。怎么会这样呢,陛下觉得?”

君王得到了一个谜题,不过答案就写在眼前。室内本就燃着炭火,不必再披着大氅,季瑛把大氅接下来,脖颈处的皮肤便一大片裸露出来,漆黑的发丝和他较为苍白的肤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按住楚怀存的肩膀,声音故作危险地低下去:

“方才那人已同陛下说,我虽位及人臣,却生了不臣之心。”

帝王生涯似乎并不能更改楚怀存眼中的颜色,此时,他冰雪般的眸子中刀锋的凌冽一闪而过,便用轻柔的力度固定住多少有些勾搭君主的嫌疑的权臣。

季瑛就势轻而易举地被制伏,他其实最喜欢楚怀存这副略微有些钳制人,又带着一点专注的模样。

楚怀存低头看他,感受到他脖颈在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不臣?”

他轻声重复,“渊雅想要什么,朕便给。若真有什么不臣的念头,何妨率意直行。方才张大人说的桩桩件件俱是冲着诛朕的心来的——可惜目的性太明确,表演的也有点过分。这些大鱼总算要浮出水面,这几天实在委屈季相。不过,此后不必再这样等我,现在是秋凉,若是入了冬,可就糟糕了。”

季瑛又弯了弯眼角。

楚怀存搭在他脖颈上的手让他的脸颊多少有些发烫。楚怀存正欲松开,反而被季瑛闭着眼睛拉着往自己身上凑。

他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嘴唇擦过君王的手背,摆足了暗示的姿态,模模糊糊地说:

“可最开始我想的并不是当权臣,我只求做陛下的佞臣……”

楚怀存的眼眸暗了暗。

对方最清楚用剑之人的脾性,锋利非常,在面对珍视之人的温柔中又透出一种天然的上位姿态,吻掉对方眼泪时,举动仍旧是强势的。季瑛曾被打碎,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他永远要被像是玻璃般多加小心。

楚怀存一时没控制好力度,在他身上留下被钳制般的红痕。他反倒闭着眼睛亲上来。

好在御书房离寝殿很近。

这段时间因为要筹划集中处理某些在背后添乱的势力,所以他们相处的次数相对而言算得上少。

季瑛在终于被按在御榻上的时候偏了偏头,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的瞳孔一直藏有阴暗的部分,此时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一点点让他的眼眸发亮,随后融化在一片潮湿中。

明明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事了,季瑛的眼眸一片失神,映照着楚怀存眼中的一点冰雪之色,却好像早有过这般筹谋,非要探究一下楚怀存反应般带着哑意开口:

“还请陛下罚臣……御前失仪。”

平复这句话带来的后果让他在求饶上花费了一些不必要的时间。

“陛下……”

他轻轻地抽气,随后换了个更合适的称呼,“楚怀存。”

他的瞳孔中也全然是楚怀存。此时的楚怀存更像是某种正在狩猎的大型食肉猛兽,动作从容而漂亮,眼眸如刀锋,对待猎物残忍又干脆,每一个动作都撕扯着猎物最敏锐的神经。

偶尔,他这副模样还会稍微迷惑猎物一瞬,随后对方才会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尖利的獠牙之间。

当季瑛从久久的失神中缓过来,便察觉到楚怀存在他的额间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他方才倒是恬不知耻,上演了一出何必说宠臣,就是连宠妃都自愧不如的戏码,此时耳根却飞快地灼烧起来,整个人倒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副端方君子的面孔。

“渊雅。”

楚怀存轻声叫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在叫他的名字。

渊雅,渊雅,渊雅。

现在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他缓慢地反应了几秒钟,便又察觉到楚怀存吻下的位置也愈发烫起来,心知面前的人总是会让自己在谋一个瞬间纯情得无以复加。

想必他们这段时间关系的“裂隙”又要因为季瑛再一次留宿宫中而再次在他人心中古怪起来了。楚怀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安理得地俯瞰着身边的人。

这个人方才还在月光下披着雪白的大氅对他微笑,此时已经是被他品尝过的月光,带有微微的甜味。

这就是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季相。

传言当然都是传言,但现实也在逐渐发生。

楚怀存和季瑛挑这个时间开始将窥伺的、心思怪异的那批人挖掘出来,将他们在朝堂上肃清,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已经开始隐秘地等待着,虽然不至于说期盼,因为现在的生活也足够好,但换一种同样会相当不错。

“待我‘驾崩’后,”

当今执掌天下的君主从容地展望着自己的死讯,“我们先到并州走一趟吧。”

*

陛下驾崩已逾七日。

此为国丧,围绕着并州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按照礼制绑上了素白的布匹。其中有一只商船运输茶叶和香料,兼而运载些南北走动的商客。此时,客人听到动静,拨开了客舱的帘子向外看。

他看起来有些阅历,气质不俗,腰间一柄昭示着江湖中人的佩剑。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楚怀存平心静气地说,“我这里有人在休息,烦请诸位安静些。”

这位七日前还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戴着九重冠冕的帝王,此时方才梳洗过,头发还披散着落在肩头,透出一股湿漉漉仍未干的水气。就像是神仙被拉入凡尘,这一幕多少给一向冷冰冰的楚怀存添了些柔和的生活气息,以至于外面的人一时间没有在意他的话。

刀剑相接之声嘈嘈杂杂地传来。

一群穿着紧身黑衣,手持刀刃的人站在甲板上,显然和船家的人陷入了焦灼之势。

这是当地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水路匪帮,倒卖香料有高利润,他们闻着腥味便来了。船家并未料到此次运货会遭此大劫,此时惊得六神无主,又想保住货物,又不知当不当以性命要紧,忽然被后面的人搭上肩膀,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他们不是好人?”

眸光锋利的客人言简意赅地问,这次终于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

请注意,对每一个惯常行走江湖的人而言,故事终究是故事,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不世出的江湖高手,他们也并不是那么好心。匪帮人多势众,每每集中出没,杀人如麻,就连镖局都无计可施,被盯上的商船基本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船家下意识想要劝告这个在京城搭上船的倒霉鬼,但很可惜,浑身膘肉的匪帮对楚怀存的直言不讳颇为不满,此时竟桀桀地笑起来:

“京城来的富贵人家,拿着一柄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算那个刚死的皇帝老儿在这里,我们‘水蛇帮’也照打不误。”

楚怀存默了默。

他决定还是不要废话,事情其实非常简单。虽然是假死,但这几日季瑛没日没夜地替他守灵,离京前又演了一场泣血而亡,生随死殉的大戏,此时正因为疲惫在客舱里阖眼休息。外面太吵了,多少影响休息的效果,所以他肯定会插手。

在场的人还未看清动作,剑已经出鞘。

剑既然出鞘,流风回雪般的剑光微微地划破了所有人的视线,匪帮的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骇然发现剑尖一点寒芒马上就要划破自己的喉咙,下意识往后一退,连一点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落入了江水之中。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反应过来打算反抗的。

但对楚怀存来说,解决十余个良莠不齐的地头蛇确实算不上什么问题。

一切发生得如梦如幻,船家听得一片沉闷的水声,脸上的神情从强烈的担忧变成了强烈的困惑,他望向楚怀存,便见对方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像是方才饱足地完成了一场狩猎的猛兽,神色仍是淡淡的,水墨般泼洒下的头发也未干透。

船家回过神来,便要忙不迭地道谢。

楚怀存却竖起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对他和缓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掀开帘子回到船舱之中。

季瑛是傍晚醒来的,他醒的时候,正好看见楚怀存背对着他在床沿折腾自己的头发。陛下在位时,连头发也有相应的礼制,虽然他从来没有自己弄清楚过。而其他时候,则是散发居多。但方才和人打了一场,楚怀存开始觉得湿漉漉的长发有些麻烦。

当然,季瑛并不清楚在他昏昏沉沉眯着眼睛的时候,楚怀存已经难以置信地和当地匪帮进行了一场单挑。他只是看着他的恋人束起头发,动作干脆利落,犹似当年。

昏暗的日光从船舱的窗子照进来,从渐渐停靠在岸边的商船向外望去,这座城池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眼前的一幕也与许多年前重合。

“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季瑛安静地看了一小会,才总结道,“我以为我会忘记的更多,但其实我都记得。就这样往外看,一切历历在目一般,就好像我昨天刚在这里遇见你,或者我们坐在这艘船上,我正打算把你带回蔺家。”

“我和你走。”楚怀存转过身去,也仿佛那时般对他笑了笑。

季瑛觉得心漏跳了一拍,明明已经相处了几十年,对方也从青涩的少年剑客逐渐蜕变成了凛冽果决的掌权者,但楚怀存身上某些明亮的东西始终没变,并且总是能轻而易举虏去他的神智。他们的年龄渐长,按理来说都是有阅历的人,合该更沉稳些才是。

他心里咀嚼着“沉稳”两个字,出了舱门,忽然发觉船家对他们的态度变得莫名其妙。船家将他们问候得事无巨细,在季瑛要付账时飞快地表示要免他们的钱——他又不是没钱,朝中的右相梁客春送陛下离开时给他们塞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银票。

而且,船家还偷偷摸摸地瞟了楚怀存许多眼,目光敬畏而向往。

季瑛悄悄勾了勾身边人的小指:“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楚怀存避重就轻地解释道:“外面稍微有点吵,你又在休息,我便处理了一下。他大概也受此困扰,所以很感激我。”

这话说的很好,就像是他只是去处理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纠纷,而不是真的动了刀兵。不过,当船家盯着楚怀存,张嘴就叫“大侠”的时候,这件事还是显得更为复杂了许多。楚怀存望着摊开在他面前的那一张白纸,还有船家准备好的笔墨,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还是有些无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