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他一般都待在学校宿舍过夜。罗兰迅速地找到桌面上眼熟的按键,双击后,一轮巨大的红月在眼前放大,登录界面再一次占满了全部视线。
这副画面不管看多少次,都总是会让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中,构图和完成度无可挑剔,魔王高傲又残忍的金色眼瞳仿佛透过屏幕睥睨着与他对视的人。刀锋上的鲜血和黑洞洞的骷髅无声地宣告着他过去的战绩,铺天盖地的羽翼就连那轮血月也近乎一并遮盖。
罗兰输入了下午才注册的账号和密码,画面随即一淡。
令人战栗的图画淡出视线,浮现在面前的,仍旧是那只用尾巴勾着劣质法师杖的黑猫。黑猫站在偌大一片星落森林的正中央“喵”了一声,这里已经被它杀的空空荡荡,一时半会刷新不出新的魔兽群落。
也就是说,想要推进剧情,就得另寻他处。
这件事就是这么刚好。
如果不是所有遇到的人都神神叨叨地说着“圣罗兰的遗产”,罗兰还想不起来自己确实在星落森林留下过一个传送法阵。他总是这样到处留下痕迹。大法师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阵法,许多他已经忘记了是什么,反正能和它们相安无事。
他把手指放在键盘的方向键上,取消了自动移动,操纵着黑猫往某个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黑猫就忽然出现在了他过去的床头柜上。
或者说,是在全大陆最安全的法师塔里最安全的房间的一个最安全的床头柜上。
法师塔是玩家可以选择性游玩的副本,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玩家试图往里钻,企图找到所谓的遗产。但这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首先,法师塔的每一层都密布着危机四伏的陷阱。玩家随时可能掉进某个装满尖刺、岩浆或是沼泽的大洞,然后被迫直接刷新到新手村。这些陷阱基本上三步一个,而且定时更新,在网络上搜不到任何攻略。
其次,法师塔里住着全大陆最古怪的一群人。而且他们非常、非常不喜欢被打扰。
最后,自从魔王克里斯梅尔企图炸掉整座法师塔后,大法师罗兰生前留下的保护魔法阵就被彻底激活,这使得法师塔上覆盖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基于这是罗兰的毕生心血,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法阵只放一部分人进来,而将另外一部分人直接拒之门外,找不到具体的规律,就好像它是活物。
不是没有玩家投诉“为什么偏偏我被拒之门外”,但《深渊》的官方始终保持着他们低调神秘的态度,对此毫无回应。
不过,也有一部分幸运的玩家真的在法师塔里找到了什么,正如保护魔法阵虽然把魔王克里斯梅尔视为黑名单的头号人物,但仍旧没能挡住他把法师塔翻了个底朝天。
屏幕前的罗兰望着法师塔顶层的乱七八糟的房间,思考着在他“死”后到底有多少人——包括他亲爱的学生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不过他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对过去时光的怅惋和怀念,黑猫原地转了几圈,轻盈地踏过房间的内部陈设,随后踩在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上。
先是三下轻轻的敲击。
然后是十七下连续不断的叩击,最后是二十五下更长一些的声响……
没有人比罗兰更熟悉他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没有人能够更快地找到他自己的遗产。伴随着莫名其妙且极其复杂的一段暗号,法师塔的某处传来喀哒一声,随后,一柄法杖从天而降。
罗兰操控黑猫竖起耳朵向前扑去,悄无声息地将它叼住。
他尽量让声音小一点,因为他并不是很想惊动此处的其他人——或者其他动物。毕竟现在他在游戏中的载体只是一只脆弱的黑猫。
然而,事情却并不总是如人所料。
罗兰眼前的屏幕忽然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红光,巨大到令听众战栗的警报声忽然嗡嗡地响了起来,显然要把此处发生的一起偷窃广而告之。红光是对玩家性命危在旦夕的警告,在深夜的房间里照亮了青年琥珀色的瞳孔。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会在自己的房间加装了一打探测魔法呢?
游戏的画面随着警报声也仿佛微微变形。在大法师过去的房间中央,是一只用尾巴卷着法杖的黑猫,此时正迅速地思考应该朝哪个方向迅速脱身。
不管是哪个方向,肯定不是正门——
因为房门轰然打开,力度大到房间的主人罗兰都有几分心疼,随之看到的是两枚锋利的银牙,银牙上淌着见血封喉的毒液,此时顺着那张大开的蟒口滴落,蟒蛇浑浊的竖瞳在望见房间里的黑猫时,忽然闪烁出残忍的光芒。
和星落森林没有神智的魔兽不一样,这条蟒蛇有着强大的魔抗属性,它的主人对他悉心照料,这也就使得它对于现在的罗兰而言,是彻彻底底的危险物种。
罗兰挺直了脊背,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操控着黑猫一点点后退。黑猫在来自天敌的压迫下已经竖起的全身的毛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声。
这时候,纯种动物的弊端就展现出来了——比起点满属性点的魔兽,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无论怎么跑,都不可能快过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
屏幕上忽然弹出了对话框,随之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导师的地盘上撒野,老师要是还活着,一定……咦?”
第172章 论法师塔的待客之道
巫师塔最高层, 已故大法师罗兰的房间。
“一只黑猫叼走了大法师生前留下的法杖,然后它逃走了,”
蟒蛇墨绿色的鳞片与地面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它咧开嘴吐出鲜红色的信子, 就像是渴望抚摸的小狗一样蹭了蹭来者的衣摆。
女巫俯下身勉勉强强地抱起它, 让它在自己的肩膀环绕了好几圈,
“乖孩子, 乖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说,你们别以为我在拿导师开玩笑,这件事千真万确, 你们来晚了一步。否则你们会和我一样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希尔达, ”
有人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法杖,杖尖隐约流淌出一点不信任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没能拦住它。你是学徒之中最优秀的一个, 而那只是一只黑猫。”
紫发女巫希尔达反唇相讥:
“没错,‘只是’一只单凭尾巴就能够用导师的法杖完美释放八阶法术‘缄默之光’的黑猫。”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
另一个学徒带着某种狂信徒般的神色说道:
“别再摸你那条养的和小狗一样的大蛇了。你记不记得导师一直想养一只黑猫,就是因为它才没有——”
女巫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噢等等, 你不会想要告诉我就因为我们把巫师塔的环境搞得不是很宜居,导师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然后自己变成猫回来了吧。虽然他是星辰塔的大法师, 但这个推论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导师是无所不能的。”
对方不容辩驳地说,仿佛这句话是什么真理。
在外人看来,这群法师慕强到无可救药,而且对他们的导师抱有某种无条件的盲目信任。
希尔达居然还点了点头:
“我同意。不过我以新任法师协会首席的名义发誓, 这只是一起超乎寻常的袭击事件。我们已经过了那种争吵‘我才是导师最优秀的学生’的年纪了,我也没有幼稚到相信猫咪法师的童话故事,所以这件事的争议就到此为止吧。”
紫发女巫肃穆地这样宣布,伏在她肩头尺寸过于庞大的大蛇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法师学徒们。
她的指尖触及蟒蛇冰冷的鳞片,带着一点叹息的余烬低声说:
“有谁冒犯了法师塔,我会追责到底。但在此之前,我们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守住这座塔,等导师回来……我们都承诺过会这么做的。”
在一群古怪的法师中保证自己的领导地位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作为大法师罗兰的前任万能助手——工作包括替他去亚特兰提斯的深海拔一只角鲨的胡须,或者去炽热的火山口种一朵柔软脆弱的矢车菊——希尔达暂时觉得目前的职位不会比满足导师的要求要麻烦。
因此,她的话成功镇住了在场的其他人。
她优雅地转过拐角,高挑的身影在众人的眼里消失。
所以也就没有人看到,端庄沉稳的女巫确定自己独自一人的第一个瞬间,抱着自己的蟒蛇激动地原地蹦蹦跳跳了两下,无声地尖叫了一通。
在众人面前保守一个史诗级别的秘密的感觉简直令人战栗,希尔达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嘴角却仍旧扬起一个压抑不住的傻笑。
她再次无比感谢起自己的天赋:
——与动物交流的能力。
*
魔王城深处,深渊魔族为他们的王所塑造的恢宏的宫殿。
克里斯梅尔扬起镰刀。
这一幕就像无数宣传图所绘制的那样:屏幕前的玩家紧绷着神经,指尖紧紧地贴着键盘,随时准备飞快地弹射出某个技能。
他们有时能躲避魔王的第一波攻击,在魔王心情比较好的情况下;大部分时候魔王没有耐心,他们则直接遭遇明亮地近乎撕裂屏幕两端的一道闪光。
瞬间满溢的红字伤害毫无疑问宣告着这一击的含义。
此时此刻,克里斯梅尔直截了当地用手中的巨镰将面前的冒险者撕裂成两端。冒险者的躯体并没有流出血来,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
他只是睁着逐渐空洞的眼睛,静静地化作了无数细微的碎片,消失在了空寂的魔王殿之中。宫殿中再一次只剩下无往不胜的魔王。
今天的挑战者捏了一张和那个人尤其相似的脸。
武器末端的白骨硬硬地硌着克里斯梅尔的手指,他在想起那个名字时,魔族冰冷的血液仿佛都被烧到沸腾,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也显露出非人族类野兽般残酷血腥的本质。
他克制不住自己在挥动武器时用了全力。就仿佛对手是那个强大到需要他全力以赴的人类。
或许很艰难,但有概率用锋利的刀刃将法师逼到最后一步,再亲自收割他的性命。然后,啜饮他的血与肉,摘下他的肋骨,凝视着他失去光芒的眼睛,等待他的头发褪色为仿佛黎明般的浅金,那样他就彻底属于你了。
……对手实际上不堪一击。
而那个人类也当然不可能回来。克里斯梅尔停止了想象,他厌烦透却无法挣脱这个无数次死灰复燃的念头。
深渊种族就连偏好也和光明毫不沾边。整座殿宇都是昏暗的,黑曜石的地面仿佛要带来无尽的极夜,镰刀落在地上,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划过耳膜,令人脊背发凉。
魔王收起武器和他的羽翼。当他漆黑的羽翼在王座前铺陈开来,每一枚羽毛都足以切断一条生命。
王座之下,所及之人唯有俯首。
他们的魔王残忍而独大,脾气恶劣且缺乏耐心,深渊魔族天生无心无情,选择追随某个魔,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畏惧。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魔瞳”末端的材料分别来自他的兄弟姐妹和与他至亲的前任魔王,至今仍缺少一根中心的白骨。
魔王骤然抬起满是戾气的眼瞳,望着座下的羽翼:
“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主君,”
对方全然听从,重复道,“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仍需检验,但是,法师塔那里确实这样对外界公布:一只黑猫偷走了大法师留下的……珍藏,也就是久未现世的法杖‘新星’。”
魔族自己汇报时都深感这条消息荒谬透顶。
但他话音还未落,克里斯梅尔便一步步走下台阶。
在场的其他人噤若寒蝉,同时对这一结果毫无意外。
任何有关已故法师罗兰的消息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王的行动,虽然魔王城中并不允许直接提起他的名字,当然更不能提起任何将他和“死”联系在一起的字眼,例如“圣罗兰的遗产”这种直接触及魔王底线的表述。
克里斯梅尔的脚尖触及黑曜石地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被漆黑的羽翼笼罩,仅仅是空间转移魔法,释放出的力量就强悍到恐怖,足以熄灭其他魔族蠢蠢欲动的任何一点心思。
没有停顿哪怕一刹那,他的身影消失在死寂的大殿中央。
余留下场上其他魔族面面相觑。但当他们向彼此望去时,那些不敢在魔王眼前流露的贪婪和恶意毫无忌惮地向着同族刺去。
为了生命安全,这些深渊的大公最终还是决定和平分手,各自回到自己的属地,对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情况谨慎地一字不提。
世人都认为克里斯梅尔弑杀了前来讨伐魔王的大法师罗兰。
但十年前已经待在魔王城里的他们,或许是全大陆最能窥探魔王克里斯梅尔和已故大法师关系的那批人。
卑鄙的人类用“爱”这个字眼蒙蔽了魔王的眼睛,卸下了魔王的防御,熄灭了魔王以憎恨与痛苦为燃料的强大的火焰,用蜜糖软化了深渊魔族最锋利的一柄刀刃。当世无匹的魔王心甘情愿沦为屈从和战栗的那一方。直到那场毫无预兆的不告而别,这一切变成魔王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