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挫败的黑书最终还是接受了大法师的建议,变成他手机中的一个程序——至少可供随身携带。
《深渊》中的进展也需要等待。
精灵果实一年仅成熟一次,距离本年度精灵族的祭祀还有整整七天。
罗兰明白必须把握住和气运之子打交道的机会,白时——不, 背后的系统如他料想般小心谨慎,金发勇者发送的信息虽然明显有动摇之意, 但最终没有当场敲定主意。
必须要有耐心。
就像是猎人在丛林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猎物,而罗兰所要做的还更为复杂。
他所做的只是用猎人的影子来窥探猎物虚假的幻影,而他和猎物并不真正在丛林之中, 也并不能以原始的方法贴身搏斗。这是一个讲究科学的时代。
“除非他自己露出了破绽,”
罗兰并没有过早地叹气。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 并且坚信并不存在无解的谜题。《深渊大陆》最开始是由数据构建起来的游戏,但自从其中的人物——包括他自己萌生了自我意识后, 就不再仅仅是一连串的代码。
也就是说,想要黑进系统获取对方的用户信息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计可施。
钢笔划过白纸时只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比起密拉尔大陆上的莎草纸要安静得多, 而异世界的大法师随手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数字,这些没有规律的数字仿佛被他谙熟于心,多达半张纸,就像是复杂的咒文一般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黑书有点震惊。
“这是账号‘白冥宸’七天以来的全部活动记录, ”
罗兰用指节抵住写满字的草稿,往外轻轻推了推,
“包括登进登出的具体时间和每一次登录的长度。样本太少了,数据仍旧有不清晰的地方,我推算了一遍每组数据的平均数和中位数,当然,这是在剔除了极端值的情况下——是不是还挺科学的?”
黑书差点把“这是谁教你的”写下来,不过它还是识相地咽下了问句。
大法师继续总结:“即使这些数据和一团打结的麻绳一样混乱,姑且还是能找到一点揭露对方身份的线头。”就像是猫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拆开毛线球那样。
“比、比如?”
罗兰摇了摇头,他把手指抵在嘴唇中间,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结论未定,贸然进行判断有误导的可能。而且,这最多只能确定他大致在的区域——考虑到时区——以及他大概的身份。我必须再想想,再给我一段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他的声音哑下去,咳嗽了两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也别太着急了,”
黑书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机金色的字迹还是小心翼翼浮现在手机屏幕上,“虽然努力是很好啦,但也不能累着自己。你基本上没日没夜地在想办法,我本以为和魔王见面后,你应该给自己留一些休息时间。”
“这只是一剂精力魔药就能解决的事情。”
罗兰平静地说。
“但现实世界根本没有魔药。”
这次黑书难得找到了反驳的余地,“无论在游戏还是现实,你的身体都只有这一个,假如把身体熬坏了,你又可能回不……”
大法师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并不让自己流露出疲惫的情态,虽然他基本上整夜整夜地醒着,一边看着克里斯梅尔在屏幕中一无所知地抱着黑猫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黑色羽翼包裹着整个屏幕,一边借着微弱的光芒研究所谓两个世界的秘密。但越是如此,就越有某种锋利的预感。
罗兰咀嚼了一遍黑书的戛然而止,
“——说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黑书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屏幕上的字迹也平整了不少。金色的微光稍微染上了大法师放在屏幕上的指尖,“如果啊,只是说如果,如果存在一种最糟糕的情况,你多少还是应该为以后考虑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让黑书意想不到的是,罗兰的神色基本上没有什么波动,仿佛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我知道,”
他近乎漠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次倒像是自言自语,“就连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许下承诺,我早就猜到一直存在着我永远留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多有时候会想,情况真的会糟糕成这样?这个想法也很愚蠢,因为到目前为止进度是零。”
黑书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猜到——”
“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罗兰的声音又轻快了几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仍旧一片冰凉,“虽然是世界意识,但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而我非常聪明,所以你瞒不过我。”
假如跨越世界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么在系统的安排里,最后也不会需要灭世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挥动镰刀了。问题在于,《深渊》中的世界被系统作为附属与现实世界连接,由数据编造出的世界也因此得以成长出自我意识,逐渐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
要使得两个世界独立,粉碎系统的阴谋,就必须彻底斩断它们的联系。
要让罗兰回家,就必须同时撕裂两个世界,开辟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但这样的话,混乱的力量体系必定会让大部分生命遭受灭顶之灾,而系统也会随之逃之夭夭。
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事情。
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光标明暗不定,半响世界意识还是没有挑拣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而太长的待机时间反而使得电子产品自动进入了熄屏时间。罗兰这时候反而安抚般地放缓了表情,重新按开屏幕。
“好了,”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彻底抹杀了,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反而很感激你。我一直认为对死亡的畏惧是愚蠢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必定消亡的一天,对死亡的研究才是必要的。”
“你现在仍旧是这样想吗?”
既然罗兰丝毫不留痕迹地换了一个话题,黑书也就顺着他问。
“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至少我认为还存在机会,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朝这个目标努力。就算是世界意识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我的理智也告诉我几乎难以实现的事情,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我后悔了吗?”
罗兰仿佛笑了一下,又像是叹息。
他反驳般地说,却不知道在反驳谁:“我忽然舍不得死了。然后我隔着屏幕看到克里斯梅尔。死在这里,我连尸骨都没有办法去陪他。”
“……我想,我留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
克里斯梅尔走在精灵族的长廊中,垂落的紫藤萝和其余的翠绿植物都似乎纷纷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精灵之森的植物有灵性,它们本能地明白什么是趋利避害。而魔王对它们的畏惧无动于衷。
他只是径直走向一扇门,站定在门前时,又不确定稍微礼貌点的做法是什么。人类似乎都通过敲门来请求进入的许可,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凝聚起了漆黑的魔力,他一般用更直接的方法。魔王望了望怀里的黑猫,声音很轻地道:
“罗兰。”
黑猫睁着明黄色的眼睛望着它,一声不响。
罗兰早就报备过每天的这一时间段他都会暂时离开屏幕,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关掉游戏,这样至少黑猫能陪在魔王身边。魔王的手指轻柔地绕过黑猫的脖颈,黑猫似乎受到了惊吓,耳朵尖尖地竖起起来,警觉地炸开了一身的毛发,毛茸茸的身体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
这同样是大法师没有操纵黑猫的证明。
当罗兰离开电脑,黑猫就依照系统提前编好的程序运行,遇到危险会紧张,感到焦虑会逃跑。克里斯梅尔轻轻搭在黑猫脖颈的手指收紧了,想要逃走的黑猫被彻底地禁锢住,在这个过程中魔王收获到某种近乎满足的情绪。
病态的满足。对于深渊魔族来说就是完全正当的满足。
克里斯梅尔正这样想着,面前的门忽然开了。门中的人在开门的第一刹那望见了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在被掠食动物盯上的恐惧中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他似乎对魔王的光顾早有预料,勉力维持着镇定,低声请魔王进来。
当克里斯梅尔坐在精灵族的椅子上时,他再次收起了他的羽翼。留意到对面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头顶的断角停留,这位精灵族的长老显然在他的种族中兼职作为医师,对各种各样的伤口都有着独到的判断。
“天呐,这是硬生生被掰断的,”
精灵长老忍不住说,随后才意识到,“……请见谅,我太习惯用专业的眼光看待事情。既然我们并没有走到兵戎相向的那一步,我完全无意冒犯您,来自深渊的君主。你今天来到我这里,是为了问关于圣罗兰的事情吧。”
“你和他很熟悉。”魔王不置可否。
确实如此,精灵长老已经有着几百年的岁数,即使是精灵,这个年纪也无可避免地要走向最后的消亡。在他的一生中,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罗兰绝对是他全部见闻中最古怪最独一无二的一个。
“我见过大法师两次,”
他斟酌着措辞:“第一次他还非常年轻,甚至连法师学徒都不是。而第二次想必您也知道,就是当年的暗精灵动乱,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即便精灵之森的屏障所依靠的力量来源主要是母树的自然之力,能够想到并实施这个念头也不得不说算是一种疯狂。但是大法师成功了。”
长老看着克里斯梅尔的眼睛慢慢地说。
他忽然觉得魔王身上的气质有些不一样了。当他像是一个长辈,开始讲述罗兰的故事时,魔王身上的戾气也奇异地平复下来,他抱着怀里的黑猫,银灰色的长发冰冷地拂过椅背,让人想到关于魔物的头发中蕴藏着力量的奇妙寓言。
“他年轻的时候,”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以至于把某些情感赤裸裸地展露了出来。
魔族的手指一瞬间在椅背上收紧了,硬邦邦地截住了声音,尖锐而锋利的指甲无声地划过椅背的木头,不过克里斯梅尔还是克制住自己,近乎强制性地控制着他的渴望,迫切地抬起眼睛。
长老愣了一下。
好险,看着这样的魔王,差点露出了自己面对精灵族小辈的慈爱微笑。
精灵族的长老多少被自己的冒昧想法吓了一跳,脸上的皱纹都没能舒展开,紧巴巴地收起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想:魔王打探罗兰消息的样子,无论如何都和恋爱中打探恋人想法的小姑娘有点像……
不不不,怎么能有这么冒犯的想法呢?
精灵长老瞬间严肃了神色,字斟句酌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大法师,并不是在精灵之森。那个时候,大法师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说完全不同。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他当时的头发是金色,但并不是金属般的色泽,而是类似铂金的颜色。”
“这个,”魔王慢慢地说,“我知道。”
虽然知道的方法并不是很温情,而是罗兰误入了设置在魔宫中的魔法屏蔽系统,于是他漆黑的发尾瞬间褪去了颜色,而克里斯梅尔当时还对这一发色发表了一些嘲讽。
不过精灵长老并不知内情。
他看着面前的克里斯梅尔,不知不觉间内心已经进展到有点欣慰的状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为了说服精灵族,罗兰对着他们情真意切地讲述了和魔王一见钟情互许终身的爱情故事,而现在看来,他们确实彼此心意相通,甚至让人有点感动。
“那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大法师为什么厌恶他原本的发色,”
精灵长老感慨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我听说你和大法师一直待在魔王城里,偶尔也该出来走走,密拉尔大陆需要法师罗兰·泽维尔,他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嗯,我的意思是,或许您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他所说的原因克里斯梅尔其实一无所知。
罗兰并没有对他提起过这样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忽然感受到暴怒的火焰忽然顺遂着他的本能胸涌而上,在长老的话语中,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却是他怎样把大法师禁锢、杀死、取出他血淋淋的肋骨,用凤仙花染红他苍白的嘴唇。那时候他的头发应该是本来的颜色。
随后这些念头就如潮水般又悄然褪去。
克里斯梅尔想,死人并不会开口说话。
——我应该亲自去问他。
热恋中的伴侣总是会忽视很多事,罗兰有时候会轻拍魔王的羽翼,随后煞有介事地询问他关于他过去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对任何过往都没有兴趣,平时也没有为他死去的兄弟和父亲哀悼的习惯,但是罗兰问,他就会回答。
虽然每当对方微笑着说自己很想要了解他时,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动于其中。
克里斯梅尔和其余的所有存在都迥异。他无比强大,因此美丽。他大概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不过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站在那些尸骨上蔑视所有曾经加害于他的人与事。
所以他也没有想到在短暂的几个月间彻底将人类剖析。
他生活的种族以及时行乐为先,不会缅怀,不会为回忆痛苦,亦不会渴望光明和救赎。就像是在他的生命中,偏执的占有欲只会存在一次,存在在亲吻时舌尖沾染上的血腥味,以及无法从那双琥珀色瞳孔移开视线的自己。
罗兰对此非常清楚,并且也并不介意。
“这是深渊魔族的爱,”
大法师笑眯眯地说,“如果是人类的那一种,会来的更加小心翼翼,顾及到各种繁琐的小事,从微小的交往开始彼此了解;但我并不讨厌现在这样,克里斯,你让我明白被全心全意、既疯狂又热烈地爱着是什么感觉。”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