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梅尔想弄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甚至没有让罗兰知道,却迫切地渴望明白他的过去。就比如他不明白他明明应该恨罗兰,而那个人类最终应当被他杀死,但他却觉得两肋之间的某个器官自己长出翅膀,轻飘飘地主宰着他的行动。
这明明是人类的那一种爱慕。
他被人类教坏了,罗兰让他染上了人类的坏习气。
大概是误解了魔王的表情,又或者是克里斯梅尔不声不响地像一只大型掠食动物坐在那里,面前却并没有猎物,而从他的瞳孔里望见了一点黑发青年的倒影。
精灵长老如释重负地望向他,声音里悠悠地带上了一点回忆,
“不过,虽然您已经知道了很多,我倒是可以和您说说我当年是怎么遇到大法师的。那是人类的王国权力交替之时,虽然精灵族与世无争,但女王还是派遣我作为使者前往王国传达精灵族对和平的期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刚好看见了某个金发的孩子……”
*
与精灵族的七天之约很快就要如期而至。
在那之前,精灵族还请罗兰和魔王来到它们的藏宝库。宝库中琳琅满目都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克里斯梅尔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不过倒是提溜着黑猫挨个看了一遍。大法师总能精确地说出珍宝的出处和具体作用,魔王半点没听进去。
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看见有价值的宝物便一通张牙舞爪的黑猫上。
不过,虽然罗兰对精灵族的宝库颇有兴趣,最终却还是彬彬有礼地表示不需要收到任何赠礼。他并非不明白精灵族允许他和魔王作为贵客登堂入室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新鲜摘下的精灵果实更是最有价值的无价之宝。
精灵果实有价无市,一旦落下就必须立刻服用,否则力量就会飞速流失。
这几天,精灵族里倒是罕见地没见到金发勇者的身影,而精灵公主伊芙大部分时间也陪着女王待在皇宫中,她偶尔会在晚上偷偷流泪,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诉自己半途而废的初恋,但无论是勇者还是他身边见到的那个女巫,都不见踪影。
倒是她偶尔会看见一只匆匆跑过的黑猫。
罗兰耐心地、专注地等待着气运之子同意他的建议,而且在这一点上,大法师并没有想错。他总是不怎么会出错的。因此,当最终收到来自“白冥宸”的消息时,他就煞有介事地把一整套计划发给了他。
而这套计划甚至连系统都挑不出刺来。
一切都在稳定地运行着,他每天晚上隔着屏幕陪着克里斯梅尔,在其余的时间则费尽心思地进行他新的研究——不过不再是魔法领域。他现在必须依靠把自己的日程填满,来使得自己毫无思考糟糕的事情会不会最终发生的余地。
好在他游刃有余,有条不紊。
而魔王基本上已经进展到在任何地方都要抱着黑猫的程度了,有时候罗兰还觉得有一点好笑,因为最开始克里斯梅尔是激烈的黑猫反对派。偶尔罗兰需要重启电脑,也会和克里斯梅尔妥善地交代好。
黑猫消失后,他看不到魔王在等待电脑开机时的表情。
转瞬之间,就来到了精灵果实成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罗兰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桌前,屏幕稳定地发出亮光,在模糊的视野中,就好像克里斯梅尔确实离自己不远。虽然理智上还隔着一个世界,而第二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依旧感到安定。
直到——
意外总是会如期而至,即使是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面前忽然一片漆黑,罗兰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睡意荡然无存。而就在这时,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了十二点整,在这一天,精灵果实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成熟。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停电了。
第182章 论不可思议的概率学
霎那间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中, 罗兰俯下身用手指在机箱上摸索着开机键,连续不断地按下几次,他的手指冰凉干燥。机器丝毫没有响应。
就像是天边忽然飘来一朵雨云。他这时听见了雨声。
雨声从轻微变得沉重只用了几秒钟,但作为预兆的潮气早早就降临了郦城。面前的电脑屏幕仍旧残留着余温, 失去能量供应的电机轻微地滋滋响着, 随后终于偃旗息鼓, 默不作声。青年蓦然站起身, 差点带倒了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时发出粗重的嘎声,盖不掉楼下的一片嘈杂。
零距离网吧的数十台机器此时当然也一应罢工。
手机屏幕忽然一亮,上面是郦城市政府发布的一条消息:
因突发降雨导致的电网故障, 郦城市三个中央区域发生不同规模突发停电事故。目前,已经调动核心人员开展紧急维修行动, 政府部门将最大限度减轻意外的影响——
一向理智的大法师在屏幕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他缓慢地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和冷静沾不上一点边。他不确定自己是怎样听到心跳声的,总之不是用耳朵, 大抵心跳以某种古怪的方式穿过喉咙,使他的喉咙发紧, 越过血管,使他的四肢僵硬, 终于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祈祷自己消失的方式和十年前的那一天不那么相像。
两个世界的联系脆弱地像是一团苍白的火苗,此时终于暴露出了其残酷之处,譬如墙壁上一大片斑驳而丑陋的空洞, 既然遮掩毫无作用,人们尽量从它前面匆匆走过,不将它提起。罗兰将它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同样尽量不对克里斯梅尔提起。
然而, 一阵最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吹灭火苗。
怎么办?罗兰想。他尽可能让自己头脑中灼热的部分熄灭,最好和冰块一样冰冷,这样才能思考。应当如何如何?手机屏幕是屋内唯一的光源,黑书占据其中,又让光源昏昏地熄灭了一大半,就算它也没什么办法。
“连接两个世界的端口我勉强可以找到,”
屏幕上的字迹写道,“但必须要有足够运行这一切的媒介,没有载体的话,即使是系统也只能无计可施。真的很抱歉——”
“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
罗兰扶住桌沿,他慢慢地说,声音落在地上就像石头。
他的伴侣被他抛弃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是重演一遍过去的噩梦。
黑书心知肚明,这是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
因为就算是人类再怎么许诺,那恶魔的心脏仍旧有极端不稳定的潜质。
既然他尚未相信罗兰给出的解释,任何形式的分离都有概率引起他的应激。失去理智的魔王会让罗兰后悔将他带进精灵之森,所有的交易也就理所当然走向失败……
罗兰转过眼睛,黑书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大法师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呈现出某种幽暗的色彩,甚至和魔王一样,有点像掠食动物的竖瞳。
“处在这个境地,怀疑好像是最容易的,”
罗兰停顿了一下,随后摸到手机,带着它就飞快地往下走,
“克里斯将会非常痛苦,我不至于乐观到认为魔王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接受良好,假如我没法及时出现,事情一定会搞砸一部分。但就是——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那不会是克里斯梅尔的那一部分。”
人类的脚步和猫一样轻,他迅速地融进了网吧一层的黑暗。他走过由一片已经停止运行的电脑形成的独属于现代世界的墓地,就像是走过无数阖着的眼睛。
只在一个地方,他忽然侧过头去。
朦胧的黑暗中,海报中的银发魔王手持巨镰,沉默地和他对视。
——命运的暗示何其蒙昧,又何其非同凡响。
正在这时,黑书终于明白了青年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某个将要来临的灾祸,魔王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末日的预言。反而恰恰相反,罗兰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竟坚定地认为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克里斯梅尔是唯一能支撑住一段时间的存在。
“我知道他不会怎样做。”
大法师此前从未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克里斯,他不信任我,他确凿无疑地打算杀死我。正因如此,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只要他在的话——”
他在前台止住了脚步,喃喃道:
“但也正因为我这样想,我感到如此痛苦。”
网吧的前台,客人们沮丧地放弃了夜晚的计划,并且急切地在雨势变得更大前离开。
更远的地方,偶尔有几片不连续的灯火。网吧老板单胜正在尝试着从柜子里翻出充电小台灯,被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青年吓了一跳。青年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白,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却明亮如鬼火。他轻声开口:
“单叔,前台的电脑不是配了UPS吗?”
前台的台式机并不是太新的型号,主要用途是处理客人上机的数据。
然而,这是网吧唯一一台配备有UPS的机器。
UPS,也就是英文“不间断电源”的缩写。单胜几年前刚刚决定干这行时做了颇多功课,花了一大笔钱把这件仪器买回来放着积灰。毕竟停电是极其偶然的突发状况,它大部分时间都沉寂地待在前台的角落里,闲置了不知道多少时日,就连单胜都快把它忘了。
“小罗啊,”
中年男人的表情显而易见地颓废起来,“这个,我也想着用来着,不过确实有点用不惯。你看,这机器还亮着,应该就是自动备份了数据的意思,刚刚也已经有客人刷卡走了,默认就是这两个功能。你要是想用,叔给你试着调调,但撑不了太长时间。”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青年的神色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能够信服。
罗兰这几天一直待在前台,正因如此,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能够做什么。
——以大法师的性格,在吃过汽车的亏之后,他绝对不允许在他的视野之内存在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机器。
*
午夜十二点,郦城职业技术学院的宿舍。
“不是,”单斌无法理解,他从被子里探出头,“这么晚了,有什么非用得着电脑的事情吗?而且你就算要用,提前充好电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吧。”
“问题是现在就是没有电——”
白时烦躁地闭上了嘴,同时在心里也要求系统中止任何广播。忽然而来的停电让宿舍陷入了一片黑暗,他面前的笔记本倒确实还在闪烁着,只不过上面的电量岌岌可危。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用了。
……或者说至少记得插上电。
他说不出具体原因,因为自己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人际交往这方面,宿舍里没什么人乐意搭理他,也借不到其他人的设备。
他再一次询问“你们到底有没有笔记本充电宝”,得到的回复仍旧不容乐观。
“那玩意不是那些泡图书馆的好学生用的吗?你在职校的宿舍群里问问呗。”
白时已经发了消息,但无人回复。他本来打算挨个去问其他宿舍的人,但职校里小混混也多,大半夜被打扰,说话自然很不客气,以至于白时尝试了两间宿舍后就一边道歉一边战战兢兢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了一下,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背起包往楼下跑。
他打算打车到西城区,短信上提到郦城的中心区域都在停电,那到西城区的网吧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当他踩过路上的积水匆匆忙忙跃过大学门口的那条路时,也确认了那几个最近能够到达的网吧确实已经停业。
只是迟到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
白时钻进车里的时候,只剩下这个想法。
*
克里斯梅尔尝试着在房间里杀死黑猫。
苍白的月光顺着窗楹逶迤而下,镀在他银灰色的发尾。
魔王半跪在床上伸出手,在他的身后,羽翼犹如蛛网般铺开,锋利的漆黑羽毛盘旋着,组成了一个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牢笼。他再一次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在某个角度,头顶断角那褪色了的血液下一秒仿佛就要向下流淌。
精灵使者迟疑着敲响了第三次门扉。
他斟酌着用词,尖尖的耳朵也耷拉下来,战栗地听着门背后的动静。然而门背后是一片寂静:“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当他的声音传到魔王的耳中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在背光的阴影中,他用毫无情绪的脸色俯瞰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极力想从指节上找到尚未褪去的血迹。在他继承镰刀“魔瞳”后,他就很少亲自用手结束对手的生命。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用尽全力扼住了黑猫的脖颈。
魔王第一次感到冰冷的晕眩慢慢地从胃部扩散开来。他收紧指尖,就像是真的掐着黑猫流淌着温热血肉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指尖毛绒绒的触感,生命的本能促使对方挣扎着,微弱的气息如此确凿地打在他的手心。
他极力睁开眼睛,暗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他所见的幻象。
而当他闭上眼睛时,面前的影像仍旧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