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萧河睡的极沉,前半生在梦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又如镜中明月那般遥不可及,很快便沉沉坠入更深的黑暗。
等他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已经大亮。
萧河只感觉浑身酸痛,喉咙干疼,双脚下地之后才发觉触感不对。
低头望去,时钊寒的褥子紧挨着他的床边,但人已经早早起身,不知去哪了。
萧河大脑有片刻的迟缓,这才想起原是昨夜里那家伙梦魇,脸色白的吓人,抱着萧河一直喊冷,嘴里还说着胡话,没有一句是他能听清的。
直至把人摇醒,时钊寒才慢慢放开他清醒过来。
他一头的冷汗,看着萧河右手上隐隐渗出鲜血的白布,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道歉。
“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看着时钊寒满是内疚自责的双眸,萧河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原来他所说的胸口疼,并不是故意装病。
也不知是虫鞘体寒的缘故,还是他本身毒发,才导致时钊寒这一症状。
眼下太晚了,只能等下次祛毒时再问过大祭祀。
萧河也不想夜里再起身折腾,便让时钊寒收拾收拾搬来与他同住。
时钊寒睡下之后,萧河才睡着,一睡便睡到大天亮。
桌上有时钊寒给他倒好的茶水,小院内的菜地瞧着倒像是浇灌过的。
因是早上播过了种子,萧河能闻到泥土被晒的暖洋洋、清水撒过透出的泥土香。
没寻到时钊寒的人影,却瞧见了被他随手搁置在篱笆旁石凳子上的几本书籍与卷子。
萧河将其拿起,掸落卷子上沾染的泥灰,估摸着是早上白袍祭祀来过,时钊寒顺手接了就放在这处,甚至都没想起来拿进屋子里去。
想到这,萧河弯起了唇角。
谁能想到,时钊寒失忆之后,反倒变得不爱看书写字了。
正当萧河要将东西拿进屋里去时,时钊寒却恰好从外面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不过一个巴掌长。
“萧河快看!我钓的鱼!”
时钊寒很高兴,笑的连向来冷淡的眉眼都温柔了许多。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萧河也有些惊讶,毕竟连他都不知道这附近有湖。
“我今天醒的早,想着闲来无事就四处转转。”
时钊寒很快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只木盆,放上水,便把鱼倒了进去。
萧河迟疑了片刻,没说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盆是时钊寒昨日用来洗澡的。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是该嫌弃这鱼,还是嫌弃时钊寒。
见他不说话,时钊寒也不在意,擦擦手继续道:
“今儿早,那身穿白袍的使者来送来一些册子卷子,但是没有给我们带早膳。”
“我就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冲我摆手,然后就走了。”
“我想着你起来会饿,昨日剩下的一些饭菜我没有动,但现在我们不用吃剩菜剩饭了。”
时钊寒笑眯眯道:
“我们有鱼吃了!”
萧河没忍住脸上的笑意,说道:
“那也是山上的祭祀,有些是不会说话的。”
“我们在山上进修,一天只有一餐可食,其他时候都要靠自己。”
时钊寒是知道的,当初他们在山林碰见掌灯祭祀,掌灯祭祀也曾解释过。
只不过除了萧河的话,其他人的话他不爱记着。
见萧河拿着卷子就要往屋里走,时钊寒是不想空着肚子就去写字,便重新走回了木盆前。
等萧河出来,看见他坐在木盆前,盯着两条鱼发呆。
这才意识到,失忆了的时钊寒虽然会钓鱼,但是好像不会处理鱼。
那他又是怎么会钓鱼的?萧河困惑的很。
“你想怎么吃?”
萧河走过去坐下,问道。
“你会杀鱼吗?”时钊寒有些惊喜,“我刚刚在想,是直接摔死还是先剁成两半呢。”
萧河:“…….”
“你回屋看会书去,我来处理。”
萧河心中强劝自己冷静,万一以后还有比这更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怎么办。
时钊寒当然不想进去看书,实际上失忆之后他对书籍压根不感兴趣。
被萧河嫌弃,他也不在意,厚着脸皮道:
“我可以在旁边看着吗?你教教我,我学的很快的!”
萧河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杀鱼的本领,其实就是跟时钊寒学的。
虎头山上那短短的几个月,时钊寒教会了他许多。
他教萧河缝衣打结,布置陷阱,辨认百草,也教他杀鱼、处理野鸡山兔的皮毛。
这些生活的技巧,往往学起来简单,但想要运用自如,熟练老成,却是有更多的学问是萧河所不知道的。
那时的时钊寒也不过十四,虽着寒衣,言行举止却端庄稳重,更像是高门显贵家的嫡子。
但他却对萧河说,从小丧父丧母,无人可依,所学所想,不过都是从书籍中看到的。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原来当年时钊寒所说的话,也并未全是假的。
时钊寒三岁丧母,天武帝在云姝死后,曾多次怀疑他并非自己亲生子,而于孩童熟睡之际,手举长剑,意图杀之。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在儿时就悬挂于他头顶上的长剑,也一直将落未落。
他虽有父,却似无父。
直至时钊寒大权在握,统领六军,于乾玄殿外窥见天武帝苟延残喘的余生,那把于儿时悬挂头顶的剑,终于化作坚不可摧的实权,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里。
那一夜,恰逢大雨,电闪雷鸣。
天武帝于刹那白昼般的光亮之中瞥见时钊寒极为冷漠的眉眼,以及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寒光凛凛。
那一夜,萧河于殿外等候,直至时钊寒冒着大雨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手中空无一物。
他便知道,时钊寒把它还给了天武帝。
“阿鹤,以后在这世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昔日的话语犹在耳畔,雨水带走了身上最后的温度,也将双手的血腥冲刷的干净。
直至这么多年过去,萧河仍旧记得那一幕。
只不过如今,却只能道一句寻常。
自从时钊寒学会了杀鱼,除了写卷子之后,便日日都要去河边钓个一两条回来。
倘若空手而归,那一整晚都提不起精神来,饭也吃的不香了。
这个时候萧河就会宽慰几句,他才勉强高兴一些,不想睡觉,要与萧河下棋。
这棋具本就是萧河从高子瞻那拿的,那次出门溜达,恰巧兰延青也在,两人正下棋。
没下一会儿,兰延青就反悔,死活闹着要悔棋,高子瞻虽臭着脸,但也并未说什么,像是习惯了。
一盘棋下下来,兰延青能悔上一大半,高子瞻气的说什么也不肯下了。
兰延青前脚刚走,高子瞻后脚就把棋具收好塞给了萧河,让他赶紧带走。
本来在这山上就没什么好玩的可以打发时间,萧河有些时候还庆幸时钊寒没事做可以去钓钓鱼,这样也不会来烦他。
毕竟时钊寒现在失忆,不太好见人,所以萧河才能有空到处溜达。
只不过有些时候碰见七殿下时允钰,萧河还是要费脑筋多应付两句。
自从带回这幅棋具,起初萧河仗着时钊寒失了忆,就算是再绝顶聪明的人,初步学起,也一时难胜萧河多年的沉淀。
他常常把时钊寒的棋子杀的所剩无几,又或是留有一副残局,难的时钊寒一想一坐就是半宿。
直至第二天实在是想不出来,鱼也不钓了,围着萧河虚心求教。
萧河这才替他解答,欺负完人之后又神清气爽的去围观高兰斗嘴去了。
但萧河实在是低估了时钊寒的学习能力,一连好几日下来,日夜揣摩棋局,竟真的让他琢磨出了点东西来。
等到萧河回来,再与他练上一局,竟手举白棋,摇摆不定,难以抉择了。
又过几日,萧河便真的再也下不过他,只能学兰延青那般悔棋。
时钊寒和高子瞻不同,即便是萧河要悔棋,他也不生气,甚至是脸上带着一些盈盈笑意,但下一子又定输赢。
无论萧河如何悔改,仍旧走不出这困局。
在那之后,萧河就被他下怕了,说什么也不再玩了。
时钊寒见他兴致蔫蔫,也就不再勉强,仍旧以钓鱼为乐,萧河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萧河难得愿意与他来上一局,时钊寒一扫未钓到鱼的不愉,有心要让萧河。
乃至萧河大意,以为时钊寒有所退步,谁知这棋越下越不对劲,他便将白子丢回框里,双手抱臂冷着脸道:
“不玩了,哪有你这般放水的?”
时钊寒放下手中的黑子,忍不住笑道:
“你好不容易愿意和我玩上一局,我岂能忍心让你输的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