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是正院里伺候的小厮,外院的那些人总是羡慕他可以出入正院,但其实真到主子身边,他还很不够看。
不过安顺最近结交了好运,起因是因为他被哄走了一串铜钱。
哄他钱的人是小段,头天安顺在外院看见小段,小段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叫的安顺心气儿很舒坦,于是帮他进了正院。
隔没几天,小段住进了正院东厢房,穿上了耀眼的华贵的衣裳,一下子成了人上人。
安顺没有心生怨怼,他其实是个老实人,只害怕之前怠慢了小段,会被小段报复。
在小段提出借钱的时候,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但是藏下了一小块碎银子。
安顺不知道小段看没看出来,小段总是笑嘻嘻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要把人看透。
小段用那一串铜钱赢了别的小厮一大堆铜钱,他把这些钱都还给了安顺,自己只留下了一个骰子。
从那天之后,正院里就开始赌钱了。
不鉴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愿意陪小段玩,几个铜钱就把他们身上的赌瘾都勾起来了。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公子怎么就不管管。”
不咎站在他身边,“公子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一天到晚都在修道,房门也不出了。”
“都怪小段,”不鉴道:“把院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公子怎么会高兴。”
不咎看了不鉴一眼,“你对小段的成见太大了,莫要忘了,他可是皇子。”
不鉴摇头,“我不服他,他这样的品行,即便身份贵重,也难叫我心悦诚服。”
他看向不咎,“你觉得,这样一位皇子,能给朝臣信心吗?衡王一派的人,只怕都要乐疯了。”
不咎默了默,道:“我相信公子。”
屋内传来了些许动静,两个人暂且把话按下,一起走进去。
裴再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身上沾染了一些沉香的味道。
他站在窗边,从茶壶里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
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见东厢房屋檐下的小段。
小段坐在桌子上,外衫脱去赌掉了。他手里拎着个酒杯,不时有人献媚帮他倒酒,其他人玩的痴迷的时候,他就自己给自己倒。
骰子在他手里听话的不得了,有谁说了句话,小段笑起来,扯松的衣领里露出一截脖颈,像是白鹤扬首。
裴再喝着冷茶,身后不咎递来一份拜帖,是新平书院山长的拜帖。
“新平县地方不大,文风也不盛,只有一个书院。”不咎道:“书院山长仰慕公子才学,帖子下了好几次,请公子到书院指点文风。”
换做往常,这样的帖子裴再是不去的,但是不鉴有心让他出去走走,于是从旁劝道:“公子,咱们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既然不着急回去,不如就在新平走动走动,一来体察民生,二来指点学问,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裴再同意了,他转了转茶杯,笑着道:“正好也出去躲躲清净。”
夜深,赌钱吃酒的人都散去了,小段终于挤走了正院的主人。
偌大的院子在人走干净之后安静了下来,只有几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小段把灯台拿到门口,自己去打了盆水,也不兑热的,把布巾扔进去,沾了水草草擦了擦脸。
此时是秋天,鸟儿虫儿的声音已经不多了,月亮都显得凄清。
小段走到院中,看着正房禁闭的门。合欢树下,他的影子跟杂乱的树枝叠在一起。
小段走到门前,推开门,门发出吱呀一声。
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同小段上次来的时候并无不同。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裴再常翻的书。他的书很多,桌上,柜子里,书架上,都满满当当。
他到新平也没多久,这些书,有他从京中带出来的,也有沿途一路上搜寻的。
这么多书,看得完吗。小段随便翻了翻,又扔下。
他坐在圈椅里,目光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在右手边的一摞书中,找到了换女的卖身契。
换女的卖身契是单独拿出来放的,尽管换女有听觉上的天赋,但是她目前最大的作用,还在于困住小段。
小段知道裴再的意思,不然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交出换女的卖身契。
小段轻嗤了一声,把换女的卖身契塞进怀里。
路过纱橱,小段看到了那幅庄子像。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小段后来找红红问过这两句的意思,红红给他背了后面几句。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小段站在庄子像前摸着下巴,有点想把这幅画打包带走。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裴再的声音从小段身后传来。
小段一惊,当啷一声碰掉了香炉的炉盖。
门开着,外间已经灯火通明。不鉴和不咎守着门口,裴再缓步走进来,走到小段面前。
他从小段身上搜出换女的卖身契,小段伸手去抓,被他躲了过去。
灯光下,小段沉着脸甩开裴再的手,一双眼里满是怒火。
“来这屋偷东西,算不上特别高明的手段,”裴再看着小段,“你知道偷盗罪在律法里怎么判吗?”
“偷盗罪?”小段嗤笑一声,施施然负手站着,"好大的罪名啊,你要把我送进县衙?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县太爷不敢关我。"
裴再一顿,望向小段。
小段毫不避让地看着裴再,眼中尽是挑衅。
半晌,裴再忽然笑了,“怪不得这般有恃无恐。”
他逼近小段,步步逼近,小段步步后退。
裴再看着小段,像是看到一种奇特的,无法理解的事情,“你觉得变成了贵人,就可以藐视律法了?”
“你做了十八年的小混混,一朝变成了贵人,不懂得礼义廉耻,不懂得鲲鹏之志,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藐视律法。”
裴再在笑,小段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恐惧,他后退到贴近墙面,退无可退的境地。
这天晚上,小段被裴再带去了一间密室,密室由裴再的房间进,走过一段长长、幽冷的甬道。
那间密室很大,但是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小段被人押进密室,一双胳膊,抻得生疼。
“裴再!”小段被迫跪在地上,可他不愿意低头,拧着脖子,目光一刻也不肯放过那个人。
裴再背着光,站在密室入口,小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得对,县太爷不敢关你。”裴再道:“所以只能我来。”
“我再教你一句,这句话你要听好、记住——”
“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第9章
小段被关了三天,密室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小段蜷缩在角落,意识模糊。
有人用布蒙上了他的眼睛,避开对他来说或许强烈的光,将他抬了出去。
小段并未昏迷,他有知觉,只是很累很累,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他耳边有些声音,可是听不大清,接着他感到了一点刺痛,随即干裂的嘴唇被水濡湿。
清凉的水顺着唇缝滋润小段干涸的喉咙,他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一把夺过水壶,几乎是拼了命的往嘴里灌。
不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去看裴再。
裴再摆摆手,让不鉴退开。
床榻上,小段形容狼狈。
整整三天水米未进,饥饿逼得人发疯,小段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活活饿死在密室里。
“你可知道错了?”裴再垂下眼睛,看着小段。
小段的手还死死握着水壶,神态透出无意识的凶狠。
他听到了裴再的话。
尽管嗓子像被撕裂一样,他还是努力发出一声冷笑,用嘶哑的声音道:“滥用私刑,裴再,你也触犯了律法。”
裴再握着茶杯的手倏地收紧了,他走进一步,凝视着小段。
小段的眼睛被蒙着,因而没有看到裴再眼中几乎藏不住的赞叹。
不咎给小段喂了一碗细粥,让人给他擦身梳洗之后,将他送回了他的房间。
东厢房里,小段一挨着枕头,就半是昏迷半是疲惫的睡去了。
到晚间,他被饿醒,一睁开眼,看见昏黑的床帐,心里咯噔一下。
换女听到小段拨开床帐的声音,他的动作很大,像是跟这顶帐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外面天已经黑了,小段从窗户看到了月亮透进来的光。
“姐,有灯没有,给我拿盏灯。”
换女把外间的烛台挪进来,小段把烛台放在床头,盯着那一簇火苗看了好一会儿,才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会儿,他才开始喊饿。
饭食在炉子上温着,换女端了一碗粥,小段三两口下肚。
稀饭不顶饿,但是不咎交代过,不让小段吃太多,太久没吃饭,最好循序渐进,慢慢恢复饮食。
小段摸着肚子,无可奈何。
他被关起来的这几天,实实在在吓到了换女。换女守着醒来的小段,时不时地就要摸摸他的手和脸。
“姐,我没事,别担心我。”小段小段扮了个鬼脸儿把换女逗笑,哄着她去睡觉。
人走之后,小段下床把屋子里所有的蜡烛都找了出来,都堆在床边他触手可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