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吗!”不鉴跟小段争吵起来,自从小段住进东厢房,连不咎都客气多了,只有这个不鉴,处处跟小段不对付。
他们的声音一开始很远,只是细碎的散落在裴再耳边,后来便愈加清晰,恨不得字字钻进裴再耳朵里。
裴再醒来了。
他推开窗,一院子的烟气缭绕,柴火烧过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很好地驱散了潮湿。
“在闹什么?”
小段看向裴再,这么冷的天,裴再居然还只穿着单衣,黑而柔顺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
他明显刚起身,还未梳洗的样子。
“你看,”小段拽着一只鸡腿,对不鉴道:“我就说他在睡觉吧。”
不鉴恨不得向裴再陈述小段的一百八十条罪过,裴再摆摆手,却问小段,“你在做什么?”
小段放下鸡腿,拍了拍手上的灰,拎着酒杯走到窗下。
说是酒杯,其实是茶杯,里面装着烫好的酒,小段喝酒很不拘小节。
“要一块喝点吗?”小段问裴再。
裴再摇头,他倚着窗,风刮进来吹动他的头发,小段看着就冷。
他喝了一口酒,热热的酒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真年轻,细长长的身条,像又嫩又扎手的毛竹。他走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站也不愿意一动不动地站。鞋子磕了磕地面,他身上的坏心眼就随着他摇摇摆摆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往外冒,直冲到裴再眼前。
“我姐的卖身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裴再道:“你攒够了钱,我随时给你。”
小段疑惑,“我在京城的那个爹不是有钱人吗?你跟我家不是很有交情吗?”
“可裴某得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总不能生要吧。”裴再语气谈笑。
小段啧了一声,“裴公子,咱们好好商量行吗,等我回了家,还不是想要多少银子都有!”
裴再道:“既然这样,你有什么好着急的。况且换女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并没有苛待她。”
小段冷笑一声,“合着被卖身的不是你,你不知道这种滋味多难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段撩起眼皮子,“什么意思。”
“你不是换女,你怎么知道换女就不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呢。”裴再道:“她一个孩子,要的无非是吃穿玩,心里能有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想法?”
裴再看向小段,“我更想知道,你为她赎身之后有什么打算,你打算怎么照顾她,你能照顾得好她吗?”
如果小段能照顾好换女,换女就不会被卖了。
小段心里沉沉的,面上却故作轻松,“我以后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怎么照顾不了我姐?”
裴再点点头,笑着道:“那便等你归家之后再说。”
又被他绕了回来,小段恨恨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场秋雨到晚间总算停了,小段喝多了酒,倒头就睡,这会儿都还没睡醒。裴再在灯下翻着书,看不鉴考较换女的课业。
换女刚开始认字,学的都是《三字经》这些东西。
她是很听话的,不鉴交待的课业都认真完成,哪怕跟着小段吃喝玩乐也没有耽误。
不鉴很满意,叫来下人带换女去睡觉。
不咎前后脚走进来,一身的衣服都带着潮气,“公子,找到了。”
裴再放下书,不咎把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从盒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块缎子。
那是一块素色宫缎,历经许多年,缎面依然柔软而富有光泽。在缎子上,有金线绣出的米粒般大小的字,一整篇上阳白发人,真是字字泣血。
“这块缎子是从青州一个当铺老板那里发现的,当铺掌柜的说,这是很多年前有人来当,来当的并不是当地人,后来也再没有消息。”不咎道:“原来这块缎子更大,另一部分已经被人裁去了,只剩下这一小块。”
裴再细细端详着,道:“的确是宫里的东西。”
不鉴一喜,“既是宫里的东西,一定有记录能查到,这算是一件铁证了。”
裴再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不咎道:“我查到了当年那对夫妻的名字,妻子正好姓段,是段家庄嫁出去的姑娘,她把孩子扔在段家庄,是完全有可能的。”
裴再把缎子放回盒子里,“这么巧。”
不鉴和不咎都看向裴再,灯下裴再的面容半明半昧,他沉吟片刻,问道:“江南那边怎么样了。”
“衡王还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不咎犹豫了一下,“许是被逼急了,听说,他把丰氏女的坟挖开了。”
裴再微微一顿,他低下头,手放在匣子上,“上阳白发人,少亦苦,老亦苦,何必死了也不让人清净。”
赵师爷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自从那位贵人到了新平,他觉得新平县的天气都在一夕之间变得酷寒了。
京中找寻失落的皇子,这是件天大的事,皇子在县太爷管辖的新平县,叫师爷来说,更是件塌天的事。
皇子生活的好不好呢,在县太爷治下,有没有受委屈呢。
可赵县令却并不担心,因为他审视己身,觉得为官没什么错处湳楓,“太爷我又不横征暴敛,又不巧取豪夺,更没贪赃枉法之事,任谁也挑不出我的错呀。”
师爷心里叫苦,只好小心劝道:“倘若皇子觉得大人为官严谨,清正廉明,以后岂不都是一帆风顺的青云路了?”
赵县令想了想,道:“有理。”
师爷终于说动了赵县令,赵县令带着人去拜访裴再。
意料之外的是,裴再亲自接待了赵县令。
几人在花厅会面,回廊外栽种着一株桂花,这树还是县令叫人种下的,
赵县令倒还不算太傻,先谈了谈桂花,就着这个引出话题,委婉地问了问有关皇子之事。
“这件事已经有眉目了。”裴再没有隐瞒。
赵县令大喜,皇子真的在他的新平县找到了,他搓着手,激动道:“倘若真能面见贵人,岂不是下官天大的福分。”
裴再想了想,让人去请小段过来。
小段被带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因此神色有些谨慎。
隔着回廊,他看见了裴再,裴再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转过来,他才看见裴再这边还有几个人,赵县令看见小段,神色近乎谄媚,“这位就是贵人啦,真是少年英才,卓尔不凡啊。”
小段挑眉,他见过赵县令,因为他揍过赵县令的儿子,还被赵县令抓进去过。
“小老儿年纪大了,治理县衙总觉力不从心,”赵县令道:“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贵人受了委屈,还请贵人多多包涵。”
听见贵人两个字,看见赵县令谦卑谄媚的态度,小段了然,他笑起来,一双眼睛缓缓上挑,如初春的桃花,渐次生动起来了。
“县太爷不认得我了,我是小段呐,承蒙县太爷照顾,尝过两天县衙大牢的牢饭,那可真是,耗子尝了都得被毒死的难吃啊。”
赵县令的神情凝固了,他看了看小段,又看向裴再,“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段掏了掏耳朵,“我反正没觉得有误会。”
“我,我,”赵县令双手双腿都在抖,即便这样还能稳稳地站着,小段真是叹为观止。
在这个档口,裴再开口说话了,“小段身世可怜,无父母依靠,孤身一人长大,染上一些恶习也在所难免。县令身为父母官,下令申饬教导是应当的。”
赵县令的腿终于不抖了,他擦着满脑门的汗,“不敢,不敢。”
“不过小段身份贵重,这些事情到底与名声有碍......”
裴再还没说完,赵县令就道:“我这就把贵人的户籍卷宗都送来,与贵人有关的事,一个字都不教人往外说!”
第8章
小段看着赵县令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乐不可支。
他回头看了眼裴再,道:“县令是官,能被他称作贵人的,就是更大的官喽。”
裴再端起茶杯,点点头。
小段在裴再对面坐下,“跟你比呢,哪个更大?”
裴再抬眼,小段歪着头戏谑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探究和好奇。
“你想问什么?”裴再说。
“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小段双手撑着头,笑着说,“也想猜猜,你到底是谁。”
裴再禁不住笑了,“你的好奇心也太旺盛了。”
小段把这句话当夸奖,“一向如此。”
裴再看着他,“我以为你更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确定的你的身份。”
小段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
裴再倒掉了快凉的茶水,重新烧水,烫杯,冲茶,他做这些事情,总是不慌不忙,每一步都停顿地恰到好处。
少顷,他把一杯澄亮的茶汤放在小段面前。
“关于你的身份,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裴再道:“但是如果你等不及,想试着猜一猜,我也不拦你。”
说罢,他站起身,和不鉴不咎一起离开。
小段看着裴再离开的背影,他的衣摆在走过转弯的时候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他总是这样从容,找不到一丝一刻不体面的时候。
院中的桂花树忽然晃了晃,纷纷桂花落在裴再身上,细碎的花朵从他头发上略过,又滚动着落到地上。
裴再回头,小段站在栏杆边,又踹了一脚桂花树。
他手里还拿着裴再给的那杯茶,喝茶跟喝酒一样,一口干了。
“真是不公平,你什么都知道,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一定要藏着这么多秘密,裴再,你比哑巴还可怜呢。”
裴再低下头,慢慢拂掉身上的桂花。
他回头看小段,“很多话不能说,偶尔我也觉得有些堵得慌,但是看到你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又觉得这感觉不赖。”
小段一张脸冷下来,裴再没再管他,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