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别说,”小段道:“我想过,饿死冻死都想过,就是没想过能有人陪我一起死。”
裴再闭上眼睛,“不是很荣幸,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活着。”
“你有想要做的事情,你当然想活。”
裴再睁开眼睛看向小段,小段的头发散了,被他潦草地编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耳边。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小段道:“我只是猜,你有要做的事情。”
第19章
小段难得没有继续追问,他看着火堆噼噼啪啪响,这样又冷又饿的夜让小段想起以前的很多日子。
在破庙或者草棚子里,一堆火,一群人烤。
小段是那些人里面年轻且聪明的那个,于是他总能找到吃的,运气好的时候,有酒和猪头肉,运气一般的时候也能抓几个红薯扔进火堆里烤。
红薯总是烤得不均匀,外皮烧成了炭,剥开来,红薯瓤热腾腾。
小段更饿了,他按着肚子,咳嗽了两声。
裴再曲着腿,肩膀靠着山洞。他背上的伤很严重,勉强借力倚靠着,坐姿仍然是端正的。
小段尝试像他那样坐得好看些,但是脚腕一动就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害怕了。”裴再冷不防地开口。
小段一个机灵看向他,“我怕什么?”
裴再道:“荒山野岭,还是冬夜,又冷又没有出路。你可能怕黑、怕冷,或者怕死。”
小段下意识想反唇相讥,但是他顿了顿,又觉得裴再不算说错。
他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怕死倒没有那么怕死,怕死的人都是因为有没做完的事情,像你。”
“但是我没有,”小段道:“我这十几年过得很快活,当然了,我不想死,因为我还想接着快活。”
“你应该也不想死,”小段话锋一转,“但是裴再,你肯定不如我快活。”
裴再看着他,小段眼里挂着让裴再有点讨厌的坏笑。
小段不了解裴再,他都不知道裴再是谁,就敢说裴再不如他快活。
裴再忽然伸出手按了按小段的脚踝,小段疼得呲牙咧嘴,一巴掌把裴再的手拍开。
“你可以抓点雪冷敷一下。”裴再报复完,又冷静地建议。
小段骂骂咧咧地走到洞口,他蹲在洞口停了一会儿,忽然道:“裴再,外面下雪了。”
裴再向洞口的方向看去,外面的地面已经白了一层,鹅毛大雪纷纷落下,随风飘进来一阵阵雪花。
不仅下雪了,还是场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到明天早上大雪封山,小段和裴再只能等着冻死在这儿山里了。
“你真是个神仙嘿,”小段笑着说:“说下雪就下雪。”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大雪让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更加不好的猜测,他连给脚踝冷敷都忘了。
“我说,神仙,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咱们俩。”小段真是没办法了,不然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裴再看着洞口不断融化又被覆盖的雪,“懒得想,有点累。”
小段刺了他一句,“平时算计人那心眼子那么多,这会儿嫌累了。”
“你也说了是算计人,”裴再道:“现在可是跟天争命。”
小段说不过他,又开始骂他。
裴再闭了闭眼,忽然道:“小段,我就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小段一愣,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看着裴再。
“我从小读《庄子》,读来读去读不懂,悟性不够,不聪明。”裴再阖着眼,慢慢道:“于是拜师求学,听那群老头子讲《庄子》,无非就是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小段道:“所以你就打算顺其自然地在这里等死了?”
裴再道:“也许我在生死之际能悟出点什么。”
说罢,他闭上眼,真的摆出悟道的姿态。
小段看了看他,惋惜道:“原来你不是个神仙,是个疯子。”
裴再没言语,他说着要悟道,心里却在想,如果他死了,他的计划怎么办,他要做的事情还能否顺利进行。
这是整件事里最差劲的部分,裴再不喜欢这种所有的事情都依仗于一个人的感觉,就像他不喜欢皇帝一个人可以掌握所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这里,后人会如何评说他。
这是一个尚未表露野心的野心家,他死时,人们还称他为君子。
但是除了小段,小段称他为疯子。
裴再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几乎是大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小段没理他,蹲在旁边念叨,“你想死你早说呀,早说我就不给你吃东西了,本来就不够,我还分给你一半。”
小段真饿,饿的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他越饿就越想着饿,想得抓耳挠腮,心里烧得慌。
“想我这不到二十年,虽然短了点吧,过得也算潇洒自在——除了挨饿。”小段道:“我真是没法挨饿,裴再,你说有比挨饿更折磨人的事情吗?”
裴再眼也不抬,“折磨人的事情从本质上都是共同的,不管是挨打还是挨饿,壮志未酬,怀才不遇,这些痛苦其实都是一类。”
“你他娘的,我听不懂。”
裴再不跟他说话了,安安静静地靠着石洞,像是在等死。
裴再是会等死的人吗,小段觉得不是,他盯着裴再的脸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好奇又漫了上来。
他想探听裴再,弄清楚这个神秘、藏着数不清的秘密的人,即使是在快要死了的时候。
小段凑过去,“裴再,你既然要死了,不如解答解答我的疑惑吧,你到底是谁,我扮演的是谁。”
他观察着裴再的神色,“你知道我这个人,死我也不做个糊涂鬼。”
裴再不为所动,“我都打算稀里糊涂死了,你还追究这么多干嘛。”
小段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裴再道:“人之将死,我想怎么样就这么样,想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王八蛋!”小段说不过他,马上翻脸。
“省省力气吧,”裴再道:“一会儿又该饿了。”
“哟,您也会饿呀,您不是神仙嘛!”小段在旁边冷嘲热讽。
裴再不吭声,也许是不想跟小段计较,也许是没力气了。
雪越来越大,火越来越小,小段把所有能找来的柴火都扔进去烧了,也挡不住越来越冷的山洞。
后半夜,火灭了,小段爬到裴再身边,裴再伸出手,两个人依偎着取暖。
小段听不懂裴再说的那些话,裴再也不在意小段的饥饿和疼痛,但是他们两个还必须依偎在一起,出于某种要生存的本能。
一晚上小段都在闷闷地咳嗽,裴再把手伸进他怀里,按了按他的肚子。
小段很不安,因为他不常向人袒露柔软的腹部。
他怀抱着裴再的手,怕他做出什么举动,但是看起来更像是怕他的手离开。
“可能是肋骨断了。”裴再说。
小段的呼吸声轻微,裴再的手还摁在他肚皮上,是暖的。
过了好一会儿,小段翻了个身子,躲开裴再的手,道:“怪不得这么疼呢。”
这一觉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小段精神头不错,虽然空气冷的呛人,但是后背是热的。
他坐起来,裴再还没醒。
因为背上的伤,裴再不能躺着,他只能侧着身子。
他的头发,从前被不鉴精心打理的头发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早就散了,被裴再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一根树枝挽起来。
几缕头发垂在他的面颊边,他的皮肤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眉骨分明而端庄。
小段半撑着着身子看他。
他还是好看的,快死了也是好看的,
小段想着想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裴再快死了。
小段用厚衣服把裴再裹起来,然后把裴再背在身上。
他走出洞口,一夜大雪下了厚厚一层,积雪蒙过脚背。
小段背着裴再走出去,左脚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几乎听见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好在积雪很快让他的脚变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
他留意脚下的路,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要试试裴再的脉搏。
他用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拉扯思绪,来分散注意力,再快要成功的时候蓦然想到裴再。
像是被人突然往衣领里塞了一捧雪。
裴再快死了,小段想,我背着的是个死人吗?
“裴再,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小段道。
没有人接话,只有风声从小段耳朵边呼呼地过。
“裴再,你这样的人,就这么死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小段弯着腰,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话本子像你这样的,都是主角,只有你身边人死的份,你总会逢凶化吉的。”
“但是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呀,总不会我一会儿要出事吧,”小段道:“那还是你死好了,你个王八蛋,假道士,死骗子。”
一只手忽然抚摸小段的面颊,小段晃了晃身体,站住脚,“裴再。”
“蒙上点眼睛,”裴再的声音几不可闻,“看多了雪眼睛会瞎。”
“哦。”小段低低应了一声。